九月最后一天的夜已经有些寒意了,窗外沙沙的雨声卷起一层泥泞,连被子都沾染了阴湿的潮气。雨到后半夜就停了,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包裹着脚的潮气已经都退了,身体暖暖的,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昨晚小顺子来说,皇后赏我一个回笼觉,今早由纸鸢陪着去请安,我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赶紧洗漱完毕到宫门口去等候。
皇后请安回来,脚步急匆匆地往宫里冲,我正弯腰请安,差点被她掀翻在地。纸鸢黑着脸,踮着脚尖兔跳般紧随其后,根本顾不上给我一点眼色。皇后先是往偏殿去,突然又调转方向往寝殿走,我使劲加快步伐,先皇后一步回到寝殿,把泡开的茶从炉子上取下,灌进碗里,哆哆嗦嗦地端着,刚摆到桌上,啪的一声,一张大红的帖子被皇后摔在桌上,差点没甩到我的脸,却着实把茶碗震得厉害。
皇后拂袖坐下,袖子鼓起的风把帖子往我这儿又吹近一些,我有准备地把肩膀耸起来,等着皇后疾风骤雨般的训斥怒骂。没想到,皇后竟然安静了下来,似乎那一股子快要爆发出来的怨气都随着那帖子一同甩了出来,就只是脸色还阴沉得可怕。我瞅瞅纸鸢,她把目光一撇,干脆装不知道,我看看小顺子,他暗暗指了指桌上的那张帖子。我瞥了帖子一眼,想偷偷拾起来看,却又不敢。
“西樵,”皇后突然开口,目光朝上正对上我惊慌的眼,“你拿着这张帖,替本宫走一趟。”
“去哪儿……”我被皇后弄得摸不着头脑,却找到了光明正大看帖子的理由。我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把手伸过去,摸起帖子翻开,入眼便是皇后娘娘的名讳,落款是安瑾萱。这是安瑾萱为自己庆贺生辰发出的请帖,请皇后在十月初五巳时到东华宫赴宴。“这是请皇后娘娘的……”我惧怕犹豫地把帖子朝皇后摊开。
“那又如何,她有资格请吗,有她这样的请法吗?”皇后睁圆双眼,“当着太后和太妃的面,当众下帖子给后宫各主,这哪里是下帖,根本就是下战书,是炫耀,是挑衅。”
“她还请了别宫的主子?”我放下帖子,心想许是大肆派帖的事让皇后愈发恼怒了。
“是请了整个后宫!”皇后愤愤地说,“南和宫、锦颐宫、仙居殿、长淑殿、重华殿、锦玉殿、良恭殿,宫宫有帖,殿殿有请,竟然无一错漏,就算是本宫的生辰,也不敢这样大张旗鼓,她一个小小的贵妃,凭什么!”
我低着头说,“她能凭什么,就凭太后、太妃********的脸面呗。有宫里的长辈在场为证,她倒是演了一场姐妹和顺的好戏,挣足了贤德的名,谁要是不去,反落了不是。”
皇后斜瞪我一眼,“本宫就背了这不是,她能怎样?”皇后的话如此****,令我一时语塞。皇后从我紧攥的手里拔出帖子,帖子已经有了折痕,皇后的名讳和安瑾萱三个字被一道斜划的折痕贯穿着,皇后看着帖子,眉头一蹙,“小顺子,让人留意着,要是太后明日去了什么花园湖边,有树有草的地方,立刻来报。”
“是。”小顺子不问缘由就去办了。我偷偷又看了帖子一眼,十月初五,那不就是后日嘛。
“纸鸢,靠近了说话。”皇后把纸鸢喊过去,在她耳边轻言几句,纸鸢点点头,转身出了寝殿。
一天一夜的时间匆匆而过,直到晚膳的时间过了,小顺子放出去的人终于有消息传来,说太后刚去了明湖散步。皇后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心到纸鸢面前,“拿来吧。”
“是。”纸鸢稍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只棕色的小瓶子,“娘娘小心啊。”
皇后拿过棕色瓶子,“西樵,跟本宫走。”
我看皇后脸色凝重,又听纸鸢说那样的话,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机械地跟着皇后走。我们顶着微暗的夜色,匆匆赶到明湖边,老远就看见太后的銮驾在草坡外的道上等候。皇后取出棕色瓶子,让我走开一些,微微向后勾起小腿,将瓶盖打开,倒了几滴透明的液体在裙摆上。
“娘娘,这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皇后收起瓶子,交给我,“藏好了,记住,不要离本宫太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学会旁观。”皇后说完,不给我机会提问,转身朝太后走去。
太后对皇后的出现并不意外,简单地过了礼数,太后就不咸不淡地说,“皇后是来找哀家抱怨的吧,因为安贵妃的事,心里不痛快了?”
“不痛快是必然的,抱怨,就算了吧,宫里的人和事,从来不是抱怨就能如愿的。”皇后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轻轻挪动脚步,在草尖发出嚓嚓的声响。她们开始沿着湖边慢慢走,我跟在后面,注意与皇后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走到某一处叶宽丛深的地方,皇后转身从宫婢手中拿过绒线织的披风给太后穿上,然后在领口打上结。
咝,咝……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伴随着枝蔓摆动的声音。这是……我的心猛一惊,赶紧低头寻找,看见的时候,它的脑袋已经对准了皇后的裙摆。
“蛇!”一个宫婢喊起来,太后吓得一个趔趄,握紧皇后的手步步后退。
宫婢们围在太后周围,却都跟着后退,没有谁敢上前。蛇立起身体,吐着杏子,毫无防备地猛地就蹿了过去。“啊……”宫婢们吓得大叫,拽着太后和皇后,身体却躬着往后缩。这时,皇后挡在了太后的身前,把太后往边上狠狠一推,蛇扑上来,咬中了皇后的脚踝。
“皇后娘娘!”我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冲上去要把蛇挑开。皇后已经跌倒在地,狠命地蹬着腿,把蛇甩到了旁边。我过去扶住皇后,她使劲抓住我的手,“别管那条蛇,赶紧送本宫和太后回宫,叫韩冬青来,快!”
韩冬青赶到的时候,皇后已经半躺在床上,裙摆拉起,布袜褪下,露出伤口,两个带血的窟窿。
“怎么样,本宫还有命吗?”皇后虽然脸色苍白,声音倒不那么虚弱。
“娘娘放心,此蛇无毒。”韩冬青清楚地说着。
皇后微微一笑,“可是本宫想让它看起来像有毒的,而且,要能骗得过宫里的医女。”
韩冬青没有说话,直接打开了药箱。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皇后脚踝上的两个牙印伤口显现出青黑的颜色,连小腿都略有浮肿。皇后传了医女过来,检查了伤口,写了医案,这件事算是毫无破绽地作实了。
韩冬青走后,太后亲自来探视,准了皇后十日的假,不请安,不理事,不陪亲,只管好好休养。太后离开后,小顺子长吁一口气说,“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吓死奴才了。娘娘,下次可别再用这种要命的招了,那绿滴子是专门喂蛇的宝贝药,哪能往身上抹啊。”
“你不引蛇出洞,如何成就这段苦肉计?兵行险招,本宫不来点狠的,怎么对得起安瑾萱的良苦用心呢?”皇后吃了口太后送来的雪莲糕,不免露出得意的神色,“再说,齐霜霜的事让太后和本宫的关系僵硬了许多,借个机会扭转一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看在一箭双雕的份上,奴才担点惊受点怕也算值了。嘿,如今娘娘可以名正言顺拒绝安瑾萱的邀请,活活气死她。”小顺子的眉毛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起,一边还忙不迭地给皇后捶腿。
“今早请安的时候,她还把安太妃请来坐镇,以为这样就可以挟制本宫,哼,别忘了本宫的身后有太后,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姑姑,先不说太后准本宫不去,单凭太后亲口免了本宫十日的请安,安瑾萱就不该再有奢望,难道,她还敢比太后争强。”皇后说着又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不过,西樵这一趟走还是免不了的,小顺子,去准备些能拿得出手的贺礼,让西樵带过去。”
“还是娘娘想得周全,派林承御登门送礼,也算给足她面子了。”小顺子的奉承话比口头禅说得还要顺嘴。
“西樵可不是只为送礼去的,”皇后的话让小顺子一愣,“她是代表本宫,赴宴东华宫的不二人选。”
“奴婢去赴宴?”我惶恐地睁大眼睛,“这怎么使得,安贵妃肯定会将奴婢拒之门外的……”
“本宫说使得就使得,”皇后霸道地打断我的话,“你是本宫的承御,拒绝你就是拒绝本宫!”
“可还有别的主子呢,奴婢……”我着急了,皇后可以为所欲为,我却不敢惹那些后宫的小主。
“不会有主子们了,”皇后不顾我的愕然,温柔地抬起胳膊,直起身子靠近我,双手拎起我的衣领,往上拢了拢,“到时候好好打扮打扮,安瑾萱这顿丰盛的筵席,就指着你一个人给她捧场了。”
“啊?”我受宠若惊地瞪大眼睛,“奴婢,一个人吃……”
皇后放开我,低头摆弄手中的帕子,笑盈盈地说,“不信,你看着。”皇后说得轻巧,我却听得出她轻飘的声音里深藏着的赤裸裸的得意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