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墨,一个我从未听说的东西掠夺了我的好奇心。
“什么是熏墨?”纸鸢问。
“熏墨是西域特有的墨种,生就暗灰色的粉末,遇水溶化成墨,用熏墨书写的文字,字迹干透后就会隐于无色,熏烤之后方能重显。虽然本国的能人异士研制出不少有同样功能的药粉,但后天所得与天然长成还是颇有不同,其难得之处在于,熏烤之后,熏墨能重新还原成最初的粉状,再次使用。”皇后说着把手上的粉末拍落在桌面,“小顺子,把它们收起来,日后留用。”皇后起身走到窗边,月光浅浅地在她身上洒下一片银白,流淌出不尽的寂寞和无边的悲凉,只有寒霜般的目光,凝结出梅花不可掩埋的香魂。
“这个李袖音会不会还有别的问题?”纸鸢猜疑的性子又上来了,“熏墨来自西域,岂是她能拿到手的,纵然是过手的贡品,她竟能十分知道其物性用途,这里面,只怕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当真深不可测。”
听到这话,皇后的目光有些变了,“深不怕,就怕看不透澈,见不着底。就这西域熏墨一桩疑案,就足以留下隐患,”皇后的喃喃而语漫溢着对李袖音的怀疑,我感觉那份怀疑已经不仅仅是对于她的忠诚,更是对于她不为人知一面,“把柄能治她一时,却不能制她一世……看来,不能再等了。”皇后眉头一簇,忽然想起什么,“纸鸢,今天尚宫局是不是报来一批到年纪出宫的婢女名册?”
“是的,娘娘。”
“去拿来。”皇后提起劲头,像是要有所动作。纸鸢拿来名册,皇后仔细翻看,“真是天意,钦安殿的辅殿昭儿正满二十五岁要出宫,补缺的人定了吗?”
“这是补缺的候选名册。”纸鸢早已预备。
皇后翻开名册,对照查找,手指在罗列的名字上来回徘徊,最终落在朝阳殿昙瑾和菊花台尔容两个人的名字之间,闭上眼睛深深思量,最后点中了尔容。这一刻,皇后浑浊暗淡如雪消融的目光逐渐清晰透亮坚若磐石,“纸鸢,太后的赏菊会是哪一天?”
“回娘娘,是十月二十五。”
“就差十天了,十天,应该够了,”皇后沉吟着,解下腰牌,朝桌子那边喊了一句,“小顺子过来!”
“哎。”小顺子踉跄着跑过来,站在我边上等着皇后吩咐。皇后伸直手臂,拎起的腰牌正好悬吊在小顺子眼前。小顺子面色猛地一变,双手接过腰牌,嬉笑的脸一下子收敛起来。皇后轻轻勾一勾手指,小顺子快步上前,俯下腰,听皇后在耳畔轻声嘱咐,不禁睁大眼睛,“易……”小顺子刚说出一个字就闭紧嘴巴,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发出唔唔的附和声。他的胳膊不自然地弯曲着,拎着腰牌的手维持最初的姿势,玉腰牌悬吊在空中打转,灯火照射下,发出荧荧亮光。
“此事要办得妥贴,不可走漏了一点风声。”这是小顺子离开前皇后留给他的警告。
太后的赏菊会又选在了明湖的菊花台,那个我偷听皇后秘密的地方,那个我遗失贴身信物的地方,真是不好的回忆。也许是心里总有这两个疙瘩,我总期望着赏菊会早些结束,更重要的,那天皇后特意询问赏菊会的日期,还说什么五天就够了,让我感觉今天肯定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因而整个早上都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完全没法集中精神。午宴的时候,安瑾萱和庄環暗里较劲,皇后则默不作声,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木佳子也来了,坐在最角落的一桌,似乎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宴席散后,众人各自散开赏花,只留皇后陪在太后身边。乘船离开的时候,我见各主子都摘了好看的新鲜菊花戴在头上,真是应了粉黛三千这句话。我随意扫了一眼,没见到木佳子,也没看到庄環和安瑾萱,可能是早一步离开了吧。
回到中宫,皇后径直去了寝殿,小顺子已然等在那里。皇后命令所有旁人退下,把门关上,我的心砰的一响,感觉事儿要来了。
“娘娘到了,走出来吧。”小顺子朝幔帐后面喊了一声,细碎的脚步声随之传来,一个打扮稳重的宫婢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顶着一张与木佳子如出一辙的脸。我愕然地望着她,费了很大劲才把要喊出来的木佳子三个字咽下去。
“你想清楚了?”皇后从窗前走向木佳子,身体从明媚的光影中移出,一点点陷入阴影。
“是。”这是木佳子的声音,真的是她。
皇后把手一摊,小顺子戳戳我的鼻子示意我不要乱说乱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交给皇后。皇后把那东西摊开,竖着拎起来,竟然是一张人皮面具。“想清楚了,就戴上吧。”木佳子的嘴角抽动一下,闭上眼睛,像是等候凌迟的羔羊。皇后把手朝纸鸢一伸,纸鸢立刻接过面具,朝木佳子的脸上捂去。
皇后转过身,望向窗外,我也不忍再看,把头低下,直到纸鸢说一声好了,我才抬起头,此刻在我眼前出现的已经是另一张面孔,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这是……尔容……”我难以置信地说。
“对,是尔容,宫婢调动,正是以新换旧的绝佳机会。”皇后走过去,摸上木佳子的脸,木佳子闭上眼睛,有很浅的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湿润出来,皇后抚摸她的额头,鼻子,脸颊,嘴唇,脖颈,最后到耳朵,木佳子突然缩动一下。皇后微微一笑说,“触觉不是问题,那么唯一的缺憾就是这把嗓音略有不同,为了大家的安全……”皇后后退三步,又把手一摊,小顺子送上来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飘着一股药味。
“这是……”我慌张起来。
“别怕,只是一副传说中可以维持年轻貌美的偏方,对嗓子有点伤害,”皇后飘了木佳子一眼,把药碗递过去,我在木佳子的眼中看到挣扎,又在她的脸上看到平静,虚假的面具把一切真实的表情都掩盖得恰到好处。
木佳子慢慢抬起双手,上升一些,略停一瞬,就在她的手要触及药碗前的那一瞬,皇后突然抽手,把药碗往后拿开。木佳子的手接了个空,愕然地看着皇后,双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所措。
“面具可以摘掉,汤药却不能落回碗中,如果你能伪装到最后,这药你可以不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皇后虽这样说,却没有放下药碗,依旧高高地端着,在木佳子触手可及的地方。
木佳子迟疑了很短的一瞬,一把捧过药碗,仰起脖子把汤药喝了下去。她把药碗重重按在纸鸢手里,狠狠地抹了抹嘴,抹掉药渣的残迹,却抹不掉伪装的面具。
皇后转身走回窗边,静静地站了很久,我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一时没有人说话,殿里静得可怕。阳光有些不那么暖了,微微倾斜着,窗户上的阴影逐渐扩大,当皇后完全落入黄昏的阴影后,突然说了一句,“在皇上身边,要小心,另外,别忘了在尔容的房间里留下这药渣。”
“奴婢知道了。”听到这句话,我差不多要晕过去了。我明明看见木佳子的嘴巴在动,可听到的,却是另一把沙哑不堪的嗓音。
皇后摆摆手说,“你去吧。”话毕,小顺子领着木佳子出去了。我有些沉默,心里一阵阵刺痛,不是滋味。皇后许是注意到我的心绪不对劲,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西樵好像不太高兴,是觉得本宫的计策不好吗?”
“娘娘要木佳子做尔容,那尔容呢?”我把临时想到的顾虑说出来,我不想暴露自己对这个计谋的反感。
“当然是做尔容了,只不过,不是活的。”皇后不紧不慢地说,似乎宫里的人就如同海边的沙,每天踩在脚下,时刻随波逐流,何须管它多少,谁人管它存亡。
我深吸一口气,“那木佳子的声音,还能恢复吗?”
“恢复声音?你是巴不得事情露出破绽吗?”纸鸢的不满似乎比我还要强烈,嘟着嘴巴冲我嚷嚷。
我无暇理会纸鸢的不满,只替木佳子感到悲凉。我和纸鸢不同,在她眼里皇后什么都是对的,别人的服从是理所应当心甘情愿,别人的拒绝是忤逆犯上不知好歹,她的是非观,早已打上了皇后的烙印,再无第二个归属。
皇后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到花架边,挑了几朵开得最艳的菊花,捋了捋细长卷曲的花瓣说,“西樵你要知道,要在李袖音的眼皮底下监视皇上,和要在皇上的身边监视李袖音,两件事都不容易,不做这样的牺牲,只怕会冒更大的危险。”皇后总是有道理的。
我苦笑着,大着胆子说,“可毕竟娘娘此刻能给她的也只是一句空话。”
皇后霍地转过身,衣袖扇起的风吹得我脖颈发凉。“你凭什么说这是一句空话?”皇后似乎在挑衅我,她反手摸索一阵,使劲一拧,摘下一朵硕大的白菊,贴上我的脸颊拱动着,轻声细语吹气如兰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李袖音和苏筱菊的关系了?为什么你只看到本宫从木佳子身上得到的,却看不到木佳子从本宫这里得到的?”
白菊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皇后的话提醒了我。没错,李袖音对于木佳子不是不相干的人,纵然没有皇后授意,她也会自己想办法接近李袖音,就像她一步一步接近皇后那样。
皇后把白菊从我脸上拿开,顶住自己的鼻尖轻轻嗅了嗅香味,享受地勾起一丝浅笑,“本宫是答应替她做主,也确实有李袖音的把柄,但本宫如何能公开去查一桩不该与本宫有牵连的旧案,如何能明着和李袖音作对,这也不是一个口口声声说要报恩的人该有的妄念。”
我脸上的苦笑变成心里的冷笑,皇后,她又站住了道理。
“尽管如此,本宫还是给了她别人给不了的机会,”皇后摇曳着枝蔓,白菊一下一下颠颤着,像是苏筱菊颠簸不定的命运,“潜伏在出卖苏筱菊的人身边,亲自查证可为你我所用的将她治罪的错处,这些在你眼里,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但对木佳子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尽管,只有一半的胜算。”皇后把白菊往我胸前一塞,擦身而过,我本能地抓住白菊,手指被枝蔓上的软刺扎痛。
偏殿里就剩下我一个,手指尖的痛蔓延到心里,流出来的血也是凉的。皇后娘娘,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利用别人的感情,收买别人的忠诚,这就是你掌握后宫人心的唯一途径吗?无关名利的合作,看似天衣无缝,恩情捆绑的关系,看似牢不可破,但是,虚情假意一旦被揭穿,就只能是疯狂的报复和无情的背叛。木佳子,她岂是能任人欺骗一世的蠢人,早晚,不是皇后将她送进坟墓,就是她将皇后逼至死角。那么我呢,皇后对我的宽容,偏爱,信任,也都是虚情假意吗?我越来越怀疑,也越来越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