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被疑云重重笼罩,冷不防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记,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小顺子。
“看什么哪?”小顺子也张望了两下。
“不过是看梅花而已。”我扭头就走,此时周围没人,我轻声问他,“尔容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顺子嘿嘿一笑,“谁不想往上爬,借娘娘之名约她到偏僻的地方处理了就好。菊花台平时甚少有人去,夜深人静,把木佳子送进去,把尔容带出来,一个换一个,谁会留意。”小顺子一副轻松的口吻,像是这种杀人的事已经驾轻就熟。
“其实险得很,”我如实说,“木佳子水性极好,幸好没人怀疑到这上头。”
“明湖中水草丛生,即便熟悉水性也有溺毙的可能,总之没让人抓住现形,就怎么说都行。”小顺子揉捏着自己的下巴,笑嘻嘻地说,“也幸好有焦胧月那个笨女人,竟然傻兮兮地跑来看热闹,这次又帮了娘娘的大忙,从她指证湖中女子是木佳子的那一刻起,木佳子这个人,就彻底从人世间消失了,就算她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小顺子沾沾自喜,好像是除掉了自己的一根心头刺一样。
我侧抬着脸,看着小顺子,把欣然喜悦都藏在平静的脸孔之下。哼,我怎么不懂,我要是不懂,就不会把焦胧月请来作证了,这种事,还是要有个可信的主子出来说话才行,要是皇后娘娘就这么断了木佳子溺毙,日后追究起来,反倒被动,现在焦胧月是长淑殿的主位,是接触木佳子最多的主子,在宫里无权无势无宠爱,有她一句话,反倒没人起疑。不过,既然皇后没有问起,我也没有必要说明焦胧月是我特意请来的,反正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不会再有人追究了。相比于木佳子的事,刚才锦颐宫和梅花林的两处风景,才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担忧。
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木佳子渐渐在钦安殿扎稳脚跟,当值的时间规律也摸透了,李袖音算是听话,只是木佳子暂时还抓不到她的错处,不过皇后倒更愿意这个过程漫长一些。万淑宁又开始进出钦安殿,每隔几日便与皇上对弈,这虽令皇后心中不快,倒也没出什么大事,皇上依旧宠爱庄環和谧妃,这本在皇后的意料之内,而且谧妃能维持圣宠,也让皇后十分欣慰。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末春初。
黄绿的飘絮在嫩柳新芽间无痕而过,薄冰消融下,鹅掌轻拨。迎着暖暖的风,我去司织房领取新的四季衣裳,碰巧遇上了谧妃的贴身宫婢乔银心,她也带着好几个小公公,把新衣裳一摞一摞地搬出去。
“乔守嫔,衣裳都齐了,一共四十件。”一个小公公毕恭毕敬地跟银心回话。
“那就走吧。”银心干巴巴地冲我笑了笑,离开了司织房。
我低下头打理衣裳,突然想到了什么。四十件,怎么会是四十件?后宫主子的衣裳都有定数,皇后六十件,贵淑德贤四妃各四十件,谧妃这一等的妃子每人各三十件,庄環这一等的嫔各二十件,美人们各十五件,淑女们各十件,分得清清楚楚,怎么银心会领走四十件衣裳呢?我心里奇怪,找到司织房的主管连翘,连翘竟然说送到锦颐宫的四十件衣裳是皇上特批的。我心里猛地一打鼓,脱口问出,“都是批给谧妃娘娘的吗?”
连翘愣了一下,很快就在眼里飘过一丝晦涩的笑意,茫然无辜地说,“只说批给锦颐宫,那不就是给谧妃娘娘的吗?”
我心里似乎悟到些什么,默默转身离去。回到中宫,我随便抓着个宫婢问皇后的去处,说是在桃源居。我匆忙赶到桃源居,看见皇后正逗弄笼中鸟雀。我的脚步慢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说,一切都还只是猜测,似乎不该妄断,更不该将妄断之言当作事实禀报,凡我们口里的怀疑,传到皇后耳朵里,那便与真事儿无异了。我站在木桥这头,双手抓着桥头的墩子,指甲在上面拉出一道道的划痕,每一下都是挣扎。然而就在此时,棠颐急奔而来,嘴里喊着娘娘娘娘,都没看见我站在这里,整个人扑上来,我们两个一起摔倒在木桥边,惊动了皇后。
“你们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有大老虎在后面追你们吗?”皇后的心情似乎不错,数落中带着些许调笑。
棠颐刺溜儿爬起身说,“不是大老虎,是皇上,皇上御幸中宫了。”棠颐的惊慌显然多于惊喜,而我之前的犹豫挣扎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皇上驾临中宫,这是新皇登基以来破天荒头一次,它就像轰然爆炸的火药,把我心中乱七八糟的杂念轰出了十万八千里,最后留下的,只有巨大的震撼和无穷的惊异。
皇后的脸上只掠过瞬间的喜悦,很快就蒙上了怀疑和不安。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挂在悬梁上的鸟笼呼啦一下掉落在地,整个儿歪倒滚到石阶边,一头撞在柱子上,来回翻滚了几下停住不动。“来者不善哪。”皇后努力在阴沉的脸上露出端和的笑容,踏过木桥往中宫正殿而去。等待了无数日夜,终于等来皇上的御幸,却要用来者不善论定皇上此行尚未可知的种种,这种猜忌到底是因为等待得过于长久而觉得疲惫厌倦,还是因为在皇后的心里始终没有把皇上当成值得依赖的夫君。
守在寝殿门口的宫婢将殿门推开,皇上的背影落入我的眼中。他站在巨大的屏风面前,铺满荷花的绣图被他均匀地分成两半,左边是芙蓉含苞出水面,右边是红莲绽放浮湖游,相得益彰,各显情态。皇后微微提起裙摆,迈过门槛,继而上前三步,给皇上行跪拜之礼。我和小顺子也跟着跪下,说着皇上万岁的话。皇上转过身来,示意我们起身,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此行是福是祸。
皇上走到窗边,那里有一台坐榻,铺着厚厚的棉垫子,中间的榻桌雕刻得极为精致,榻桌中央摆放着精巧的香炉,正飘出清淡的香烟。皇上在榻桌左边的位子上坐下,轻轻压了压身下的棉垫,和气地说,“皇后也请坐吧,朕有些事,要与你商量。”
皇后眉目低垂,稍有思虑之色,随即含笑说了声是,走到窗边在榻桌的右边坐下,与皇上对坐而望,这幅景象,比冬开海棠夏落梅还要难得一见。我把茶送到皇后身边,皇后自然领会我的心意,亲自为皇上奉茶,一边量度着说,“皇上难得亲自登门,想来这事情,也是极为重要的了。”
皇上含笑不语,接过茶来送至嘴边,稍稍提起碗盖,手腕正挡住自己的双眼,波澜不惊地说,“朕要破例册一个美人,特来请皇后的恩准。”皇上说得悠哉,全无半点惭愧担忧之色,既不怕皇后难过生气,也不怕皇后反对刁难,咕隆咕隆吞下两口茶,茶碗和碗盖几乎把整张脸遮住,彻底躲避开皇后的任何目光。
皇后的脸上连续掠过几种复杂的表情,震惊与愤怒,怀疑与不安,悲伤与幽怨,隐忍与冷酷,最后在皇上放下茶碗的瞬间,恢复平静与端和。“不过是册个美人罢了,有什么破例不破例的,宫里十二处美人殿,有五处都还空置着,早些有人住进去,还不至于浪费了那些守殿的奴才们,”皇后伸出手,靠近暖炉柔柔地翻动着,肩膀连着胳膊都活动起来,显得不那么僵硬,眼睛盯着自己的手,下巴微微收拢说,“究竟是哪位淑女有这样的福气,也说给臣妾听听。”
皇上露出少有的亲和的笑容说,“皇后怎么反倒问起朕来了?难道不是皇后将她藏于锦颐宫中,想要调教好了送予朕的吗?”锦颐宫!难道皇上说的是杨岫云!我正目瞪口呆,一阵轻呼声传入耳中。皇后的手不慎触碰到暖炉的金属环上,烫得微微发红,似有水泡慢慢浮起。“快传御医。”居然还是皇上的反应最快,拉起皇后的手观察伤势。
皇后的表情有些僵硬,肩膀向后抽着,想要把手脱出来,但只稍稍用了很小的力气,就突然放弃了,任由皇上拉着自己的手,把头转向另一边,低沉地说,“臣妾原没想这么快,是要多培养她些日子的,日后给皇上一个惊喜的,现在竟被皇上知道了,真真一点意思都没有了,”皇后没有点破名字,偷偷瞥视皇上一眼,皇上也冲她笑笑,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皇后好像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谧妃还答应替臣妾保守秘密的,真不守信用,不过吃她几个月的米粮罢了,就急得忍不住跟皇上献宝了。”
“哦,那便是皇上与她的缘分了。”皇后的眼在笑,嘴在笑,慢慢把手脱出来,放到膝盖上,手绢的一角勾着手指,盖住整个手背,隐约能见那渐渐攥紧的拳头和几乎要刺破手绢的蔻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