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皇后最终打算如何,我还是开始练字了。纸鸢教得很认真,凡是皇后的旨意,她都会尽心尽力去完成,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她不忘在教导我时,时不时给我小鞋穿,每每我都隐忍不发,一笑而过。李袖音虽然死了,木佳子的传信却没有断过,每三日一报,连续一月未断。之前皇后说,再看一段时间,看的就是这个吧。因为木佳子三报传信之后,皇后就再没提让我去钦安殿的事了。
眼下,杨岫云最得皇上的宠爱,虽然不能侍寝,但皇上每日都会去承茗殿探望,惹来不少的后宫嫉妒,尤其是安瑾萱和庄環,见不得杨岫云得宠倒是其次,杨岫云腹中胎儿方是她们最大的忌讳。听韩冬青说,安瑾萱服食补药反至信期混乱,庄環频练倒立反伤腰骨,已经成了御医院无人不知的笑柄。整个后宫,唯有皇后和谧妃对杨岫云怀孕的事笃定淡然。杨岫云是谧妃抬上去的,自然不能反过去踩,况且杨岫云得宠,皇上也不会忘了谧妃的功劳,她是既没有理由不淡定,也没有必要不淡定。至于皇后,在得知杨岫云怀孕的当天,就已经把所有的震惊、愤怒、担忧都消化了,自杨岫云正式赐封那一日,皇后就成了她的好姐姐,每隔一日亲临探望,一日三餐都要亲自过问,更是指派棠颐负责杨岫云的膳食,凡是棠颐不知道就送去承茗殿的食物,一律不准下人端给杨岫云,还吩咐韩冬青每日问诊,所有的汤药都要韩冬青亲自把关,并且在后宫传话,谁要是言语不当惊了杨岫云的胎气,以谋害罪论处。承茗殿所有奴才宫婢都要尽心服侍,若胎儿有恙,承茗殿上下均要陪葬。此令一出,背后中伤杨岫云的流言蜚语立时减了大半,各宫主子见到杨岫云也客客气气的,不敢有越矩之言,只有东华宫和南和宫还有些难听的话传出来,不过零星碎语,皇后也没有追究。我曾问过皇后,是不是要警告宫婢奴才不要把那两宫的闲话传到承茗殿里去,皇后却摇头说,那两句闲话,惊不着杨岫云这么有胸襟的人,再说若是没有一点流言,杨岫云怎么能知道皇后对她的好,怎么能知道东、西二宫对她的恨。听到这话,我便不再多言。
然而,就是皇后如此缜密的守护,也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杨岫云怀孕到四个多月,胎儿都已成形时,竟然意外小产了。那是在五月十五的傍晚,承茗殿来报,说杨岫云突然腹痛,伴有流血,皇后闻讯即刻赶到承茗殿,却只能面对小产的结局。医女端着血水从寝殿出来,看到那一片红色,我感觉一阵眩晕。门槛就在脚下,皇后想要跨步进去,却被从里面出来的韩冬青死死拦住。
“你这是干什么,让本宫进去!”皇后冲韩冬青喊着。
“娘娘,”韩冬青很用劲地说话,但是声音却轻得只有一层气,看来他是在刻意压低声音,但是又想让皇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皇上在里面呢。”
皇后微微一愣,随即坦然地说,“皇上在又如何,是他不让本宫进去吗?”
韩冬青皱皱眉头,“娘娘还不知道吗,杨美人是喝了棠颐亲手端来的莲子羹后出事的。”皇后猛地一下瞪大眼睛,脚后跟一软,我及时扶住了。韩冬青左顾右盼后接着说,“皇上知道微臣是娘娘指派的,已经让微臣退下了,现在张御医在里面诊治呢,娘娘这个时候进去,不是找皇上的气受吗?”
“棠颐端的莲子羹,这话谁说的?”
“是皇上亲见的,当时皇上就陪在杨美人身边呢。”
皇后一只手抓住韩冬青的衣袖说,“皇上就在当场!那棠颐呢,是不是皇上让人带走了?”
“微臣赶来的时候,银心已经让人把棠颐给捆绑了。”
“银心?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什么资格绑!”皇后一下子愤怒了。
“银心奉谧妃之命来探望杨岫云,还没走杨岫云就开始腹痛了,”韩冬青慌张地瞧瞧寝殿里头,无奈地说,“娘娘,是您在宫中传话,说谁惊动杨美人的胎气就要以谋害罪论处,如今是真的小产了,银心又是承茗殿等级最高的宫婢,她说要绑,谁不听从?幸好皇上没有立刻处置,只让司律监和尚宫局同查此事。”
皇后搭在门框上的手早已攥紧,指甲在上面划出细细的痕迹,忽然锐利的目光投向韩冬青,“那到底是不是莲子羹有问题?”
韩冬青看着皇后,艰难地点点头,“莲子羹里被人下了藏红花,而且剂量很大。”
皇后眉头一锁,“藏红花?这些东西怎么会从御药房流出来的?”
“娘娘,藏红花有解淤通经之效,有些宫婢经血淤积腹痛难忍,医女便会开此药给她们,这是宫规允许的。”韩冬青解释着。
皇后眼中一亮说,“若是医女开药,定有记录,你去,查一查究竟哪些人领取过藏红花,无论主子奴婢,都要查。”
“微臣遵旨。”韩冬青说着,看皇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疑惑地问,“娘娘,还是要进去吗?”
“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本宫问心无愧,自然要进去讨个说法。”皇后说完,将我轻轻推开,迈入门槛。我跟着皇后到了寝殿内,满屋子的药香此刻却令人皱眉。杨岫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只有淡淡的粉红,虚弱的样子,与皇后第一次见她时倒很相像。
“皇上,皇后娘娘来了。”银心轻轻地说。
皇上没有出声,他坐在床沿,心疼地看着杨岫云,不时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擦去汗珠,抚平眉皱。我刚要再报,被皇后阻拦。只见她轻轻提起裙摆,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皇上,臣妾来请罪了,没有照顾好杨美人,使得龙裔不保,实在愧对皇上和杨美人的信任,皇上有任何惩罚,臣妾都甘心领受。”皇上沉默了许久,站起身走向寝殿外。“皇上,”皇后似乎哀求地喊着,“无论皇上心中有多少记恨,还请皇上能够让臣妾查明此事,给皇上和杨美人一个交待,也给天下一个交待。”
“皇后,”皇上依旧背对着皇后,“朕不会记恨你,朕只是不愿意和你在此处讨论如此不堪的话题,云儿的身体还很虚弱,朕不希望有人打扰她,包括你,也包括朕自己,有任何话,出了这间屋子再说吧。”皇上说着迈出门槛,小潘子和木佳子一左一右连忙跟上。
我伸手去扶皇后,她却比我快一步站起身来,回头看了沉睡的杨岫云一眼,眼中有一分怜悯,两分惋惜,三分羡慕,四分嫉妒。“为了她的养息,皇上竟然可以没有一句责备,这种宽容隐忍,本宫宁可不要。”皇后忍住快要流出的泪,快步走出寝殿,跟随皇上的踪影而去。
我和皇后穿过长廊,进入正殿,看到的却是与来时完全不同的景象。来的时候,正殿里几乎空无一人,现在,已是黑压压跪了一群。皇上也不坐,就站在殿中央,司律监总管卢公公和尚宫局尚宫方清各立一侧,他们身后,是一班跪地颤栗的宫婢奴才,棠颐也在其中。看样子,皇上是要亲自审问了。皇后没有多问,而是静静走到皇上身边,忽然又走到卢公公和方清的中间偏前的位置,当众跪下说,“皇上既然要审,就请先审臣妾,无论有心无意,谁人之错,均是臣妾管教不严之过,先审了臣妾,也好定奴才们的罪,这才不失公允。”
卢公公和方清见皇后下跪,也连忙扑倒在地,浑身微微颤抖,努力维持镇定。皇后若担了管教不严的罪过,那他们两个必定也要牵连在内,如何能不害怕。
皇上双手背在身后,将我们所有跪着的人一一扫视,面无表情地说,“皇后言重了,朕知道此事十之八九与你无关,因为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先哗众取宠,后苦肉离间的蠢事,至于你说的管教不严,自己知道就好,你是后宫之主,朕还是天下人之主呢,若要论管教,那朕的罪过不是更大吗。”
皇后闻言又磕了磕头说,“臣妾惶恐,臣妾并无此意。”
皇上摆摆手说,“这件事,朕不想往大了追究,是谁就是谁,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皇上说着,示意皇后起身,然后将目光投向方清,“方尚宫,朕着你审问棠颐及承茗殿的所有宫婢,有何结果?”
方清微微颔首说,“回禀皇上,奴婢审问了棠颐和殿中宫婢,已确认杨美人小产前服食的莲子羹是由棠颐亲眼看着出锅倒入碗中的,试吃后确认无毒,才送去给杨美人的,这一点,小厨房的宫婢夏月可以作证。棠颐一路经过回廊,直接从偏殿穿过连廊到达寝殿,先后遇见了宫婢姚青、清元、杜鹃、梅香,这一点,四位宫婢都可以作证。进入寝殿后,棠颐将莲子羹亲自递给了潘公公,再由潘公公递给皇上,这些,宫婢银心可以作证。”
“这个朕也可以作证,莲子羹端进寝殿后,并无人做手脚,那么小厨房呢,是不是在那里,就有人下药了?”皇上说着,凌厉的目光射向卢公公。
“奴才都查问过了,”卢公公赶紧说,“当时小厨房一共四个厨子,两个在准备晚膳,一个在清洗皇上赐的西域葡萄,还有一个,就是在煮莲子羹了。奴才问了他们四个,都说没看见谁下药,就是棠颐,也是站在一旁等着莲子羹出锅,试吃之前,一下都没碰过锅碗,试吃的时候,也不见她动手脚,至于端出小厨房后,他们四个就不知道了。”
“那也就是说,从小厨房到寝殿的路上,出了问题,”皇上又把目光转回到方清身上,“方尚宫,你说棠颐先后遇到了四名宫婢,那么是分开来遇到的,还是一起遇到的,中途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这些你都查问了吗?”
方清笃定地说,“奴婢都查问过了,姚青和清元是一起的,杜鹃和梅香是一起的,相遇之时,彼此只是点头问好,并无更多接触。”
“这么说来,”皇上不情愿地将目光落到棠颐身上,“棠颐,还是你的嫌疑最大。”
我和皇后双双回头去看棠颐,棠颐平静地说,“奴婢的嫌疑的确最大,奴婢不否认。但是,奴婢真的没有做过,还请皇上明察。”
皇上迟疑片刻,最终将目光落回到皇后身上,“皇后,你怎么说?朕相信你不会这样做,但你能担保你手下的人,也不会这样做吗?”
皇后先是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抬头很肯定地说,“臣妾可以担保,此事与臣妾宫中的人绝无干系,臣妾不敢说她们不想,但是既然臣妾不准,她们就绝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