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
马云最终决定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目睹本书的创作。
在他的承诺下,作者郑作时被允许接触历年来公司所有的档案和资料(不包括那些受商业契约条款而限制的合同,比如说我们始终不知道当年高盛的种子投资到底占了阿里巴巴多少比例的股份),他可以自由采访阿里巴巴的任何一位员工,他在书中所表达的任何观点都不受到任何的制约。与传统中国公司所完全不同的,互联网公司的“阳光特性”在本次创作中展露无遗。
终于有一天很晚了,郑作时打电话给我,他显然正深陷在激荡的创作热情中,他说,“看来马云讲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说实在的,就在蓝狮子财经创意中心委请郑作时担纲创作本书时,他和我们一样担心那些已知数据的准确性,比如说阿里巴巴声称有700万的会员,比如说马云宣告2005年每天可以上缴税收100万元。
富有戏剧性的是,本次创作历时数月,在这期间阿里巴巴收购雅虎中国,爆出中国互联网史上最大的一起并购案,作者目击了这个事件的酝酿、角力和发生。从访谈的一开始马云就在暗示,即将有一个大事件要发生,“它的爆炸性超过联想收购IBM的PC事业部”。郑作时将猜测此事当成了创作期间最大的乐趣,他隔两天就会跟我讨论一种可能性,eBay、微软MSN、巴菲特、亚马逊、新浪等等,每一种排列组合都让人对未来的网络势力充满了想象空间。直到2005年8月上旬,也就是收购新闻发布的10天前,种种迹象渐渐指向雅虎:马云去美国见杨致远,中国雅虎的周鸿祎去职,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诱发中文搜索引擎领域的全盘重组……
对郑作时,对蓝狮子来说,关于阿里巴巴的这次零距离关注,让我们有机会领略了互联网世界中的中国智慧。
互联网对于中国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想来,竟会让人有宿命的感觉。
尽管上苍令中国这头巨狮沉睡了很久,但它还是怜悯的。它让这个国家在1949年结束了漫长而残酷的战乱,然后举全民之力开始了一场重工业化建设,在1978年以后,它又让这个国家的成长主题重新回到经济发展的轨道上。于是,在10年之后,当互联网这个幽灵从美国东海岸的实验室里蹿将出来,搅乱整个商业世界的游戏规则时,已经初步完成了体制和观念转轨,特别是形成了一定的民间资本力量的中国正好踩在了这个转型点上。你很难想象,如果中国的经济改革再迟10年,或互联网的浪潮提前10年到来,中国的今天和未来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格局。
从互联网的角度来看,中国在21世纪的崛起也许真是一场命定的事件。
恰如美国战略家加里.哈梅尔在《竞争未来》一书中所描述的,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放松管制、全球化、私有化以及新技术正在使产业边界变得毫无意义,国与国之间竞争、企业与企业之间竞争的假设边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任何商业体的生存疆域显得动荡而不可测。他像先知一样地宣称,“当下正是改写游戏规则的千载良机”。
我们宁愿相信哈梅尔是对的。在互联网诞生之前的所有产业中,后发的中国公司都已经没有了“创造未知”的可能性,在每一个制造业领域,我们都处在产业的末端,以能源消耗、环境破坏、劳动力盘剥为特征的“世界工厂”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冰冷地设定在中国发展的道路前方。只有在互联网的世界里,中国公司找到了打破疆域和重建游戏规则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尽管极其的微小,但是,它确乎是存在的。
今天,阿里巴巴的意义就在于这里,马云和他的团队试图证明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阿里巴巴常常让我想起中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公司——瀛海威。
1998年6月,张树新黯然离开她一手创办的瀛海威公司,中国互联网的第一个领跑者出局了。张树新说:“现在回过头看,瀛海威不幸生得太早。”
而就在那时,马云正打算从北京回杭州创办他的阿里巴巴。
瀛海威是第一家将互联网价值定位于为中国中小企业服务的公司,它所面对的用户与马云日后的用户有很大的重叠性。更有趣的是,当年瀛海威在北京中关村曾经树起过一块很有名的广告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有多远——向北1500米”。而郑作时找到一张当年马云的名片,竟跟瀛海威的这句广告词非常的相似。现在看来,他同样很可能像张树新那样,成为那只被鸟吃掉的早起的虫儿。
“将互联网作为一个窗口,让数以千万计的中国中小公司从这里出发,与世界对接。”
这应该是当时中国IT人共同的一个梦想,这也正是张树新创办瀛海威和马云创办阿里巴巴的共同起点。直到今天,阿里巴巴依然将此作为阿里巴巴的战略目标,其创意的推广词——“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便最直接地表达了这个理念。这个愿景无疑是现实的,无非操作者的策略不同而造成了不同的命运结局。
与张树新相比,马云做对了三件事情。
马云做对的第一件事情,是从北京南下把公司建在了浙江。这里远离传媒的喧嚣却有中国最庞大和活跃的民营企业集群,他们是中国商品走向世界的第一势力,阿里巴巴在这里很快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马云做对的第二件事情,是把互联网看成了一件生意。如果说张树新想在互联网世界中盖一个显赫而豪华的大商场,那么马云想开的是一个集贸市场:圈一块空地,让一群文化不高却喜欢倒来倒去的商贩在这里赚钱。所以,阿里巴巴从一开始就很简单,马云对网站建设的要求只有三点:可信、亲切、简单。直到今天,阿里巴巴都没有“烧”过钱,马云一直很节俭,无论在网络发烧期或低潮期,阿里巴巴都好像置身事外。
马云做对的第三件事情,是他近乎本能地发现互联网的本质是“分享”。唯有分享才可能把资源都聚拢在一起,而唯有资源聚拢在一起,才可能降低沟通和交易的成本,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被碾成了一块扁平的大饼,而以往依靠信息不对称而构筑起来的产业链便会被彻底地打破。从创业一开始,阿里巴巴就通过免费服务的方式让信息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一起,当“信息水库”建成之后,马云剩下来的问题就仅仅是如何“卖水”了。他用这个战略建成了阿里巴巴,后来又用这个战略如法炮制地建成了淘宝网。
几乎所有中国成功的网站,都在美国资本市场上找得到对应物,仿佛唯有如此,风险投资商才算得清它的未来和价值。而阿里巴巴则很不相同,从一开始它就是个“中国式胚胎”。它诞生于中国专业市场最发达的浙江省,马云为了让知识不多的乡镇企业家和习惯于定式思维的媒体了解阿里巴巴到底有什么用处,曾经在很长时间里用了“全球最大的网上集贸市场”这个概念,“它是一个市场,谁有东西都可以上来吆喝” 。同时,阿里巴巴创造了很多中国式的产品和概念,如“中国供应商”、“诚信通”、“支付宝”等等,这都是一些不熟悉中国经济和国情便很难被彻底了解的名词。
《福布斯》杂志是世界上第一家认识到阿里巴巴价值的媒体。当阿里巴巴创办不久,马云贴在湖畔花园墙上的报纸还没有干透的时候,《福布斯》的记者就飞越太平洋找到了它。在第二年的一次评选中,这家严肃的老牌杂志就把它排为“全球最佳B2B网站”的第一名。(我不明白福布斯的那几个编辑当初为什么不投点钱在这个公司里,如果那样的话,现在他们足可以去创办另一份《福布斯》。)
也就是说,阿里巴巴从一开始就被置于全球领跑者的位置上,它必须替全世界的网络人、投资人解答那个听上去就很难的问题:互联网对于商业交易的价值到底有多大?
说实在的,在过去的20年里,这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思考一个未知的“世界级问题”,是互联网和庞大的中国中小企业集群为马云提供了这个平台。
中国社会未来面临的最严重的两个经济命题是,如何解决庞大的就业人口压力,如何拉平东南沿海与北方和中西部地区的经济落差。所有考察中国问题的人,都不得不从这里出发去寻找答案。
当我们将这两个命题与“阿里巴巴—淘宝”模式联想在一起的时候,便会生发出很多的想象来。阿里巴巴让无数的中小企业摆脱了传统销售渠道的控制,得以用最低的成本进入到任何一个开放的市场,它大大提高了企业的市场运作能力和速度,它让最偏远的工厂主都有机会对全世界的人吆喝一声,只要你的商品能够吸引眼球便会马上有人来买你的货!而淘宝网则为无数渴望创业的年轻人打开了另一扇大门,如果你想做生意,你甚至不需要去租店铺和雇用员工,只要有一台电脑,你就拥有了一份可能带来财富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