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回头望见她遮脸的衣帽微微一愣，随即兴奋道，“呐——还记得那妖女惑乱的青楼么——就是那水月楼，着火了！听说火势可旺了，把什么都给烧没了！”也许以为越奴会露出与她一样的神色，却半天不见越奴反应，终无趣得撇撇嘴，急急拔腿而去，仿佛去晚了便看不到戏了一般。
越奴只觉脑中响起一道雷鸣霹雳，将脑中尽现的回忆生生撕裂而去，脚步怔怔怔回过身去，只见暗黑的弄堂不知何时已然一片光明，不是百姓点了灯，而是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心头恍然一紧，如梦初醒一般，越奴迈开脚下步伐，推开拥挤的人拼命挤上前去，当一片热浪灼烧到面前，越奴才惶惶然驻下了脚步，眸光带着几分涣散，望着眼前景象——大火仿佛来自炼狱，即便是寒风凌冽，火苗灭了一会儿便又以更高的姿态重新站立起来，撩起更凶狠、更猛烈的火势，并随着风势愈发猖狂地扩大吞噬范围，空气里满是木头被火焰撕咬碎裂吱嘎的声响和浓重的焦臭气息，人们都掩了口鼻，却还是止不住那刺鼻的烟味，不住地咳嗽。
心，终于慌乱起来——这是楼里那些姑娘唯一的家，眼下她们都各自散去，可是当她们回来，要面对的，难道是这一片废墟吗？在沿途相遇，带她们来这里，她早已打算在报完仇后将这里交由秋蓉她们管理，给那些可怜的姑娘们一个容身之处，然而——越奴张皇望着四周，围观的人将水月楼围得水泄不通，却都是站得远远地看着，鲜有几个男子拎了水桶来灭火，在这泱泱大火面前却是一点效用都没有，越奴顾不得身份，急急冲向人群怒吼，“拿水桶来！快拿水桶来啊！”
围观的人皆避开了她的目光，垂下头去，越奴怒极，揪起一名男子的衣领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找水桶来灭火！”
“你凶什么凶啊！我家男人平日里被这里的妖女魅惑，今日是清醒了，我就是要他来看看这里的妖女是怎么被烧死的，你怎么着啊！”男子身边的妇人踹到越奴眼前来，叉腰怒道。
越奴眯起眼回眸盯着那妇人，眸底的光芒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熊熊燃起嗜人的狠戾，那妇人一惊，不由瑟缩地后退一步，背触及身后的男子，仿佛又得了底气，“怎么着，难道你也同情那些妖女不成？省省你的同情心吧，你看见这火势没有？这么凶狠！必定是上天遣下的天火，要整治那些不成体统的妖女！”
越奴敛眸望着她，却又似望着她身后的人，眸底的火光，终究渐渐逝去，余下的，只有冷到极尽的黑暗，那双暗沉没有光芒的眼眸缓缓扫过围观的众人，众人皆是一阵瑟缩，垂下了眉目，眼前一幕，皆似三年前那场荒谬的悲剧，苍凉的背脊愈发挺直起来，越奴毅然转过了身去，长袖一挥便褪去身上棉袍，娇瘦的玉臂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火中挥动着棉袍，想要将那猖狂的火苗压制下去。
零星的火飞溅起来，落在单薄清瘦的身上，落在被烟熏得灰脏的脸颊上，落在已然散乱的一头青丝上，越奴已恍然未觉，只想把心底那一把悲怆到无以言喻的火扑灭，如果不是因为她回去找娘，娘不会因要保护她而死，如果不是她要复仇，而要那些女子隐匿在青楼之中，她们不会被冠以“妖女”之名，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犹豫与迟疑，她们可以早早地摆脱这里，过平凡女子应有的生活……她欠她们的，她要还她们一个家，那是她欠她们的，欠她们的！
“快！这里有孩子！快找大夫！快去找大夫！”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在木头崩裂声中陡然响起。
越奴浑身一震，手中的动作一瞬僵直，颤颤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浑身被烟熏黑的男子半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衣服已然有些烧焦的孩子，着急呼喊着。
脚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越奴一步一颤走过去，当眸光看清了那孩子的脸，脚下一软，便跪倒在地上——那个孩子，正是当日被贾元真所害，而被越奴收留在水月楼的孩子。
世界一瞬悄然无声，眼前的火光也没入黑暗，越奴缓缓抬手，指尖触及那孩子的脸，娇俏圆润的小脸，热热的，红扑扑的，恍然在熟睡一般，她记得，秋蓉唤他小虎，于是她张开了唇，声音温柔静谧，生怕惊醒了他一般，“小虎，大家都走了……你……为什么要留在水月楼里……秋蓉姐姐和你说过，不用报恩……你为什么……还要留守在这水月楼里……着火了……还不知道逃呢……”
小虎静静合着眼，没有呼吸，没有回答。
指尖微微一滞，缓缓滑向小虎紧握的拳头，有什么在指缝中露出来——那是当日她给秋蓉，让她转交给小虎父子的钱袋——红色的丝绸底子，粉白色的兰花，兰花上，却被火星点染，燃去了几缕红丝。心脏狠狠一痛，仿佛有什么瞬间湿了唇角，那样咸涩，越奴颤颤眼眸望向小虎，嘴巴张开，想要说什么，却满嘴的酸涩眼泪。
“越奴！越奴！”身后仓惶覆下宽厚的胸膛，一双大掌从身后紧紧环她入怀，耳畔响起张皇失措的声音。
越奴怔怔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深处，是一片深远寂寥的夜空，长睫，落下一滴冰凉。
下雪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一片漆黑，越奴睁着眼，却看不到一丝光芒。
“越奴，越奴。”耳畔轻轻响起赫连湛的声音，温柔，怜惜。
越奴闻着声音转过脸去，赫连湛清润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近在咫尺的温柔，她却看不见，澄澈见底的眼眸，却只一片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