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
同学们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看完片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有人“我来给你讲……”你才知道刚看的是部经典?这就是电影可以成为艺术的原因,它能让围观者变得有文化,而体育比赛永远是大老粗的最爱。比如篮球,即便剩一秒时不分胜负,但随着最后一球投出,你用不着是爱因斯坦也能知道谁赢谁输。
所以,如费里尼、戈达尔、茂瑙、塔可夫斯基和基耶斯洛夫斯基这样的大师,你永远看不到他们穿着篮球背心、跑得满头大汗,或者把脚搭在塞着臭袜子的球鞋上的形象。一旦影迷亲眼目睹,世界观会瞬间坍塌。此时,就连伯格曼远眺大海时的炯炯双目,也不再是参透斯堪的纳维亚古老传说或者丹麦哲学的象征,而是因为看到了裸泳的碧比·安德森……甚至是帕米拉·安德森。
但这终究是痴人呓语,因为戈达尔一人是玩不成篮球对抗赛的。除非让他们在梦里重聚,巧的是,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梦。
我入场时,比赛已近尾声,这是导演队最后一次进攻。他们落后一球,只剩十秒。本该是紧张复杂的局面,因为基耶斯洛夫斯基和塔可夫斯基相互较劲而简化。他俩决定各看一部对方的作品,看谁能更快将对方催眠。这样就只剩下茂瑙、费里尼和戈达尔三个人,茂瑙发边线球,传给了费里尼。
费里尼很快因为笨手笨脚的运球而被俩黑大个逼到角落。无奈之下,他踹了防守者一脚,又抱着球跑开。还把脸凑到摄影机前,要求给特写。于是,他古怪的笑容和一脸浓妆,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视机上。费里尼在一次进攻中,把篮球比赛的所有例都给违了,裁判竟然没吹哨。
一个穿朱丽叶塔·玛西娜T恤的哥们对我说:“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刚才,费里尼从短暂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控球——刻意的粗糙、焦虑、举步维艰,会让你不惜偷走自行车,只为让别人收不到外卖——过渡到华丽的‘Felliniesque’式躲闪,巴洛克风格的发带、存在主义的护膝和里米尼风情的牙套,以及刚好八步半的带球过人,像不像上帝本人?”
费里尼把球传给了茂瑙,这位生活在篮球未普及时代的大导演,拥有非常花哨的球技。只有一个小问题——他一直待在场外。裁判却没有任何表示。T恤男看出了我疑惑,说道:“德国表现主义你都不知道吗?”我说:“知道啊……可是他出界了啊。”他说:“但是影子没出。”
戈达尔在篮下接球时,身边空无一人,他打算灌篮,不出意料的没够到篮板。不过无所谓了,因为费里尼还处在“新现实主义”阶段,时间就已经走完。但职业球员并没有欢呼,导演也没有垂头丧气,他们跟现场观众围成一圈,开起了座谈会。最后一致同意T恤男的说法,判定戈达尔一个漂亮的“跳接”,扔进了压哨的四分球。只有担任替补的特吕弗很不高兴,他为了让戈达尔受伤,把他的鞋换成了两只左脚的。
在梦里,我很疑惑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么一个梦,大卫·林奇递给我一本乔治·萨杜尔的《世界电影史》,说:“你应该多看点书了。”
为什么要多看书?为了学习知识。为什么要学习知识?为了“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为了“这你都不知道啊”,为了“你才应该多看点书呢”,等等,重要的不是帮助别人,而是显摆。
举例说,当有人说“尽管《公民凯恩》没有黑色电影的结构,却奠定了黑色电影的美学和态度,比《马耳他之鹰》早了五个月”的时候,你们两人就置身于约翰·福特的小酒馆,而他刚刚把痰吐进你的朗姆酒里。你可能要跟他决斗,也可能成为朋友,但首先要做出正确的回应。最错误的回应莫过于“我更喜欢黄色电影”。如果你不知道他在说些啥,就赞同好了。最有趣的情况则是听懂了,并且提出反对意见。
成年人争论《公民凯恩》与黑色电影,和六年级小学生为谁是最厉害的黄金圣斗士吵架差不多:一开始都会引经据典,不过一个引的是影评人尼诺·弗兰克发表在《法国银幕》上的文章,另一个指出巨蟹座迪斯马斯克面对穆先生故意放水的事实;然后发展为深层次的心理分析,否定《公民凯恩》的黑色元素源自对权威盲从的精神自卑,坚持中国童虎最强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最终都以人身攻击而告终,小学生会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大傻逼”,成年人一边狂骂“大傻逼”,一边在对话框里敲上:“算了,跟你这种人说不明白。”当然了,成年人所讨论的话题更具有现实意义,只有搞清哪部电影是第一部黑色电影,才能在解决看病难的同时平抑菜价。
我从来不是忧国忧民的人,我跟人争论的动机很世俗——我确信没有人像我这样——比如《无极》上映以后,我说我觉得这片子还不错,很快就成了朋友口中“那个喜欢《无极》的人”,然后就有了这样的对话:
“你知道吗,小强觉得贾樟柯的片子烂透了。”
“他知道啥,他是个喜欢《无极》的人。”
你猜怎么着,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根本不关心《无极》到底好不好,那是陈凯歌需要面对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不能这么明晃晃地羞辱我的品位——即便我的品位是很差——但你也不能说我的品位差。
这就好像一个女生买了双鞋,哪怕是她喝醉酒以后胡乱买来的被公认的第一丑鞋,并穿着这丑鞋上班去。在单位开会的时候,另一个女生注意到了这双鞋,然后说:“你买了双新鞋……”她的后半句可以成就丑鞋女孩的美好一天,但她说的是:“真巧,我昨天退了双一模一样的。”
男生没这么麻烦,很多人看着你的新电脑,会直接说:“你为什么要买这个牌子,你为什么不买那个牌子?”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你都希望能说出点什么来证明对方错了……类似于纯手工、牛犊皮、佛罗伦萨,或者3D硬盘、脸部识别、铝制外壳之类的。即便你并不确定自己说的是什么玩意,但只要对方能闭嘴,那真是太爽了。在这样的时候,你一定特希望有个看不见的T恤男“我来给你讲……”,或者身边带了乔治·萨杜尔的《世界电影史》,上面写着:“你竟然把鞋退了!真是个大傻逼。”
是的,别人对一部电影的看法就是那么重要。如果还会发生全球性的战争,很有可能就源自于《马耳他之鹰》是不是第一部黑色电影的争论。
想象一下如果电影很早就被发明出来,今天的武侠小说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它的故事开始于东南一隅,一位行走江湖多年的白眉老者突然听到有人说了“B级片”三个字,这让他一个寒颤,思绪回到六十年前。那时,一个大恶人拿着本《世界电影史》欺凌弱小,把整个武林搞得腥风血雨。而他的绝招,就是说这样的话:“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带有很多B级片的特征。”然后对面那个人就会因为自己不知道这个事实,吐血身亡。
在经历了重重磨难后,老者死去,临死前培养出一名没什么天赋的傻徒弟。最开始,他看亚当·桑德勒都笑得出来,现在呢,看安迪·沃霍也激动得痛哭流涕,还进了字幕组。但是新的恶人更胜一筹,他得到了最后一本《世界电影史》,结果是英文版的。他看不懂英文,只好让字幕组的傻徒弟充当翻译。这傻徒弟身边还有个聪明的小妞,出主意说:“你应该给他瞎翻一气。”大恶人不知道呀,后来就一边喊着:“迈克尔·贝是独立电影的一面旗帜,约翰·卡萨维茨只会拍没脑子的爆炸片……”一边走火入魔,跳崖身亡了。
这就是世界需要烂番茄、奥斯卡、《电影手册》和影评人的原因,他们就好像和平卫士,来定义一部电影的好坏,隔三差五出个十佳百佳评选之类。然后我们就可以在“《国王的演讲》是一部优秀电影”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尽管大多数人还没看过这部片子。如果服装行业也有严格的对每件商品的评论体系,我想会少很多争论。因为大家都不会去买口碑不好的鞋子,只买口碑排在前面的鞋子。
这时候,如果哪个女人还敢质疑你的选择,你就可以说:“是么?那可是罗杰·艾伯特最喜欢穿的高跟鞋,这么说你比他还有品喽?”
方法派影迷的自我修养
中国的大学就算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也是最闲的大学。“最闲”比“最好”好得多,尤其对影迷来说。每次开学时,去听一两周的课,搞清楚哪些不用去,哪些去了也白去,然后合理安排时间,循序渐进补习佳片,这才是最幸福的事情。反而是工作以后,只能用“充实”这样的词骗自己,再回想大学时的日日夜夜,不胜唏嘘,此文即为悼念——又一次开学,决定告别看片杂乱无章的阶段。按照年代、流派、导演进行分类,拟出需要学习的电影和电影理论,再细化到每月、每周、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务,按计划一丝不苟执行,并做笔记。就算不是电影专业,也一样要有认真做学问的精神。我一直觉得,做真正的影迷,和成为优秀演员并无区别——他们都将追求心灵的升华,看得比别人的生命还重要——仅次于自己的生命。而身为方法派影迷的我,除了常规的看与学,还要像角色那样生活,用导演的眼睛看世界。
补习计划的第一周,三位导演的个人经历、风格就与我有不少的相似。比如特伦斯·马利克,他每隔20年拍一部电影,我每两个月去上一次课;比如罗曼·波兰斯基,他是犹太人,我喜欢犹太人;比如吉姆·贾木许,他的主人公都是驴友,我连北京都没去过,而且不打算去,更巧的是他有一头白发,而我有一头黑发。最后,按照每天观看影片的特点,我制定了不同的食谱,希望在大脑之外,让体内器官也能感觉到光影世界的美好。这就不得不将高段位的《食品公司》从候选片单中剔除,因为……沾上便便的牛肉,实在不太好找。
新学期补习计划(第一周)
星期一
影片赏析:《细细的红线》、《穷山恶水》
思考问题:特伦斯·马利克喜欢渺无人烟之地与世外桃源之人,是否说明他喜欢上我们古代文学老师的课?
星期二
影片赏析:《怪房客》、《冷血惊魂》
思考问题:恐惧是接近神的最好方式吗?
星期三
阅读材料:《科恩兄弟的电影》
思考问题:如果电影失去理论滋养,世界是否还如现在这样美好?——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为什么呢?
星期四
影片赏析:《什么?》、《荒岛惊魂》
思考问题:以惊悚见长的波兰斯基为何要拍那么多喜剧片,是因为喜剧比惊悚更恐怖,还是因为他当时找不到工作?
星期五
影片赏析:《三个蓝月亮》、《咖啡与香烟》
思考问题:分段式、音乐、咖啡、香烟……如果贾木许不是导演,他最有可能成为什么?
星期六
理论修养:《奥逊·威尔斯论评》(英文版)
思考问题:巴赞的著作……有人知道亚马逊的哪个按钮是“购
买”么?
星期日
影片赏析:《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柏林夜惊魂》
思考问题:贾木许执导,风格大变之作,并在两片分别客串。值得一提的是,它们都是芬兰电影。一个美国人不得不跑到欧洲拍片,可见本地独立电影发展之艰难。
观影笔记
第一天
按计划,第一部是《细细的红线》。电影诗意甚浓,如核弹引爆想象力,重新体会时间的长度……有170分钟呢!(我是说,只能让人带饭了)综观全片,特伦斯·马利克将参透世事的哲学巧妙融入,追求人与宇宙的和谐,一如片尾旁白“仇恨和爱,全来自同一心灵”。废话少说,开始看片。
影片开头即是丛林巨鳄,它缓慢地……缓慢地……缓慢地……沉入水中。伴随悠扬的圣歌,土著部落敲击着神秘之石。与所谓文明比起来,他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简陋、原始的石头撞击,却好像安抚灵魂的魔法……就像魔法石。是不是有一部电影叫《魔法石》?对了,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只有小姑娘才喜欢的幼稚片。晚《红线》三年,凭着模糊的印象,我觉得两片很像——谁知道呢,《柏林苍穹下》都改成《天使之城》了,这对热爱艺术电影的我真是折磨。万般无奈中,强迫自己重看了《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还好我多虑了。
第二天
很遗憾昨天把时间浪费在小姑娘片上,今天回归正道,先看《怪房客》。波兰斯基的开场戏无不经典,连字幕都有范儿。这次以一个长镜头开始,转遍大半个公寓,却看不清它的整体结构。如同影片中冷漠的人际关系,社会变得狭小而无光,就像一座情感密室……是不是有一部电影叫《密室》?对了,是《哈利·波特与密室》,只有小姑娘才喜欢的幼稚片,觉得晚《怪房客》好多年,就不会有人看出抄袭!凭着模糊的印象,我觉得两片很像。万般无奈中,强迫自己重看了《哈利·波特与密室》,这对热爱艺术电影的我真是折磨……还好我又多虑了。那个红头发雀斑脸跟招人烦小姑娘的关系肯定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