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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四层楼的建筑倚海而立,它的后面是波平如镜的蓝色洋面,前面是光怪陆离的喧嚣都市。门楣上一副白色匾额,上书:大南国海鲜城。
无非是十二年的时光,按照人生的属相来讲,一旬而已。但是,十二年的时间也足以打造新的一代人。在这一代与一代的衔接和更替之间,鲁军实现了他的理想。他早已经超越了他的老爸,一个海鲜批发商店让他经营成了今天之“大南国”。
傅晓梅停下她的高尔夫,锁上车门踏上大南国的大理石台阶。炎夏,她穿得少而又少。一个吊带背心,一条迷你超短裙,一双高跟人字形红凉鞋。瀑布般垂落的长发一侧是一个白色的鹿皮坤兜,那方形皮兜挂在她赤裸光洁的肩膀上。
没说的,还有什么比青春更美丽,更堂皇,更炫酷吗?两条舞动的长臂象牙般闪光,两条长腿奶油一样诱人。没看到她的眉眼,仅这背影就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真是转眼之间,一个青涩的小姑娘已经变成白天鹅了!
这白天鹅飞上了台阶,飞进了大南国,飞上了四楼董事长鲁军的办公室。
傅晓梅与鲁军相识这么长的时间,她是第一次走进鲁军的办公室。让她意外的是“大南国”海鲜城富丽堂皇,可董事长办公室却简朴得很。无非是雪白的墙壁,无非是普通的实木地板。对门放有一个写字台,房间两侧是布面褐色沙发,身后一个横幅上书四个大字:苦海无边。令人能感到奢华的东西是一件也没有,唯一的特点是宽大,而且,那写字台的后面还有一扇角门,估计是一个套间。
鲁军在,不过他没坐在那个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而是躺在沙发上。听到傅晓梅的声音,他立马从沙发上跳下,满脸笑容地说:“晓梅来了?”
他穿着一件条纹状的立领衬衫,人显得很干练。屋子里是中央空调,温度大概在25度左右,衣衫单薄的傅晓梅立刻感受到凉意。
晓梅没回答他的话,她背着手像一个正在表演的模特在宽大的屋子里走了一圈。那双高跟人字形皮凉鞋,敲打着实木地板,发出均匀而规则的响声。她明眸酷齿,回眸一笑中启齿问道:“鲁军,你猜,我今天干什么来了?”
晓梅身材高挑,腰肢细软,她在鲁军面前一晃,鲁军难免也是心旌飘摇。听到晓梅的问话,他不知所以,茫然回答到:“那我哪儿知道?不过,你天天来,我天天欢迎。”
这是鲁军的心里话,晓梅开朗、大方,性格直率、坦荡。热辣而不失分寸,尖利而无刻薄,思想敏锐,心地善良。当然,更主要的她漂亮,漂亮得令人炫目。一个青春期的大龄男子,如何能抵挡得了如此女性的追求?
谈到“追求”,这绝不夸张。也许,对于傅晓梅这样的女性,你追求她,她可能会嗤之以鼻。反之,倒会产生绝对的效果。按照傅晓梅的说法:生活中她永远占据主动。
这“主动”是在长山岛与鲁军一见之后,突然展开的。当然,事情之初无非是来源于一种好奇,一种潜在的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出自于一个记者的本能,她开始穷追不舍。
说起来,当初那是一个记者穷追她的采访对象。可事情就是这么过来的,就是这么发展的。也许,开始是谁也没有意识到,但是,许多故事都不是当事人可以预料的。他们从那一天走到了这一天,此刻,已经说不清是谁来追求谁了,反正是不重要了。
那么,今天,没有预约,甚至也没有事先的电话,傅晓梅她想来就来了。而且,她的到来让鲁军的胸中充满了阳光。此刻,这阳光让他猜,他却只能是茫然不知所措。
傅晓梅听他如此说,莞尔一笑说:“量你也猜不着!只好由我来告诉你吧!”
话说到这儿,傅晓梅往他身边一坐,肩上的坤兜一落,手中出现了一个录音机。她手一扬,开口说道:“慈善家,我们报社有令,让我来采访你。而且,采访不好,立即下岗!”
傅晓梅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声声入耳。可这入耳的声音,无论谁听来都有点威胁的味道。鲁军也是深有所感,不过,这话是从傅晓梅的嘴中说出就味道不同。因为,傅晓梅是谁啊,是阳光啊!鲁军让谁下岗,岂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孩下岗?
他脸上又顶起两个酒窝,腼腆而又憨厚地说道:“有那么严重吗?”
傅晓梅的大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瞪着他,她知道鲁军的古怪脾气。多少次,他都警告傅晓梅:“咱们是朋友,但是你千万别写我,你写我、我就和你急。”
傅晓梅今天敢冒此不韪,绝对是奉命而来。总编和她说:“晓梅,听说你和大南国海鲜城的老板关系很好。我们报社需要一篇稿件,鼓励慈善事业。这个老板做了很多慈善,在我市也颇有名气。可是,听说他行事低调,一向拒绝记者采访。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公事私办,请你这位我们报社最优秀的女记者出马。希望你能出马就把他搞定,得到与别人不同的第一手材料,为我们报纸添彩。”
总编年纪不大,非常敬业,连大市晚报叫他搞得有声有色。一连数年,在全国晚报中评比靠前。他的这番话对于傅晓梅也绝对是一个鼓励,一个“最优秀”让傅晓梅热血沸腾。想了一想,她和总编说道:“放心,大哥。为了咱们晚报我肯定把他搞定,将他的心、肝、肺都掏出来。”
话是说出去了,傅晓梅为这件事也精心策划了一番,当然包括她的外形。当她像个模特一样在鲁军的眼前晃来晃去时,她的眼角在偷偷观察鲁军的表情。她发现,鲁军的眼睛已经发直,她心中暗笑感觉良好。
于是,她射出的第一箭就非常有分量。她估计鲁军也不会让她下岗,如果他听到这还是不管不顾,傅晓梅的心可就伤透了。
可是,鲁军没表示担心,也没不理睬,而是轻描淡写简单地评价道:有那么严重吗?这可让傅晓梅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没了劲。不过,她表面上绝不能露出一丝半分。这倒不是她搞不到什么材料,写不出什么文章就会掉什么价,弄得“优秀记者”没得做。而是,她必须检测她在鲁军心中的分量,这可是关系她这一生的事。她记得有本杂志上说,婚姻对于男人来讲是他的一半,而对于女人来讲就是她的全部。
关系到一生全部的事,她如何能马虎?
“鲁军,你怎么无动于衷?我要是下岗了,可就惨了!尤其是因为你的缘故而下岗,你可得让我多失落。”傅晓梅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了一下。
鲁军这次没说话,仔细看了她一会,喃喃地说:“唉!你们这些记者啊,就愿意多事。刺探隐私,跟踪名人,挖掘什么素材,你们也不知道累?”
这话说得虽然全是刺激,不过傅晓梅此刻听来却是声声入耳,因为她听出来了,鲁军没有拒绝。
为了进一步印证,傅晓梅迅速而快捷地在鲁军的腮上亲了一口说:“好!就这么定了!一切由我来办。”
傅晓梅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她觉得自己了解鲁军。二人耳鬓厮磨,傅晓梅知道他很多过去,因此,他非常自信地说道。
鲁军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握住晓梅的手,带着感情说道:“晓梅,写我有什么,不值得你去写。你要是愿意写,最好还是去写写我的父亲,他才是英雄。他才应该受到社会的景仰,大众的推崇。”
晓梅没有料到鲁军斜刺里一枪,来了这么一个要求。一时间,真叫晓梅难以回答。
鲁大治是公安部一级英模,警察做到这个份上,荣誉已满。在晓梅的学生时代,那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她自己也没想到十二年后,她与英雄的后代成了朋友。当然,与老爸傅志有朋友一样关系的晓梅也知道鲁大治是父亲的挚友。也正因为这一点,她坚定了与鲁军交朋友的初衷。按照过去的讲法,这叫作世交。
可是,此时此刻再去老话重提,似乎不合时宜,而且报社也不会同意发这样的文章。想到这里傅晓梅正要婉言拒绝鲁军的这个提议,她的眼光却碰到了鲁军布满忧郁的眼睛。傅晓梅接触鲁军以来,她总是对鲁军的那双波澜不惊飘浮浓雾般的眼睛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虽然,凭借一个女人的敏感,一个女性的直觉,她知道鲁军爱她,甚至可以自信地说,他非常地爱她。可是,她总是感觉到鲁军的心扉上关着一扇门,她手握丘比特神箭,可她没有把握射穿这扇门。可今天,突然之间,她感觉这扇门已经打开了。
鲁军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雾气,忧郁的眼神充满思念,甚至还有一种情感。什么情感呢?傅晓梅读大学时,曾经接触过心理学,她个人认为小有成就。这一刹那,她在鲁军的眼神里悟到:这里面除了思念还有一种情感。可是她悟不透,她就是从心里升起一种本能的寒冷。为什么?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人可以掩饰得了心灵的活动,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人的面前。而傅晓梅,她自以为她是这个世界最能读懂鲁军的人。可是,此刻她没有读懂。她读懂的仅仅是第一个含义,另一个却存疑于她的感觉之中。
她没有问,因为她没有办法去问。她只是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鲁军的手,另一只在上面轻轻地揉来揉去,似乎想以女人的万般柔情来淡化鲁军对父亲那份思念之心。
“军哥,放心吧!我傅晓梅一定在有生之年为鲁伯父写上一本书,来纪念他。这本书属于我,也属于你。”傅晓梅说得一本正经。
这是傅晓梅的心里话,自从她知道鲁军的父亲是自己父亲的挚友那一天起,她就有了这个想法。今天,鲁军如此说,她也就把话从心底掏出来交给鲁军了。明显的,傅晓梅的话让鲁军感到安慰,他眼皮垂下,眼神如湖水,上面重新浮起了薄雾。
作为女人来讲,这眼神会让人陶醉。作为男人来讲,未免有拒人千里之嫌。纵观鲁军的生活,他的确不善交往。关起门来做生意,社会朋友基本没有。青云区政协发出邀请,请他去做政协委员,鲁军都婉言谢绝了。他拒绝抛头露面,尽量地将自己的一切置于面罩和长袍之内,不希望任何人来了解他。
作为他的女朋友,晓梅往往愿意从另一个方面来理解他。这是他的低调,他的善良,他的谦逊。也许,这就是他的可爱之处。尽管他有流水般的金钱,尽管他做了那么多慈善事业,他却从不喜张扬。傅晓梅的总编也似乎了解他的这个特点,因此,才将这个在其他人看来那么轻易的采访任务,却作为艰难的工作交给了傅晓梅。
也许,也正是这个与众不同的青年企业家,他的这一番表现,更从另一个方面激起了傅晓梅的兴趣。从想了解他到爱上他,她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军哥,把你的事写出来,不是为了宣扬你。这是为了这个社会,我们的社会需要爱心,需要相互的关爱。想一想,如果这个世界全是自私与贪婪,人们充满漠视和轻蔑。对他人漠不关心,那该是多么的冷漠!生活会失去阳光,人们会失去希望。”
傅晓梅瞪着好看的大眼睛,注视着鲁军,一时间他像个大姐姐。
奇怪,平时漠然冷静的鲁军,仿佛一个雪人,在傅晓梅这充满阳光的眼睛下融化了。他牵着傅晓梅的手,身体倚向了傅晓梅。
“晓梅,你说得对!谁都需要爱心,需要关爱。但是,你知道吗?我最需要的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全部,我心中的阳光。晓梅我爱你,为了你,别说是写什么报道。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真没想到,鲁军突然之间能这么说。傅晓梅万般柔情从心头升起,情不自禁间她上前一步与鲁军双唇相接热吻在一起。
2
一个苍白的脸,挂满络腮胡。鲁军拿着一把双面剃须刀,慢慢地在刮那脸上的络腮胡。突然,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睁开。鲁军难免一惊,手中的刀一颤,苍白的脸上渗出了鲜红的血。鲁军的手停下,他叫了一声:“爸!”
鲁大治身体没动,还是那样,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但这声音鲁军听得一清二楚:“军,爸要走了,你要好自为之。人生苦短,切不要自误,而且一误再误。”
说到这里,鲁大治的嘴角渗出鲜血,这让胆战心惊的鲁军狂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真奇怪,睡梦中醒来的鲁军眼前仍然浮现着鲁大治苍白的脸,仍然能清晰记得他微弱的声音。鲁军摇摇头,拍拍额,一切就在眼前。
他睡不着了,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欠起身,立刻,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在了他的胸口。他伸出手揽住“溜溜”,心中稍感安慰。这条大狗的确可称善解人意,它的智商绝非寻常宠物可比。它好像知道主人心中的不安,轻轻地用脑袋蹭着鲁军的胸口,乖乖地伏在鲁军身上,黑暗中只有它的喘息声。
“溜溜”是有特权的,它经常要和鲁军同床共枕。但它绝不沉睡,只要鲁军醒来,他会立刻发现“溜溜”黑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那意思很清楚:“主人,我在这儿呢!有什么吩咐?”
鲁军读得懂,但他能有什么吩咐呢?无非漫漫长夜让他感到寂寞和恐惧而已。有了“溜溜”,他的心头暖暖的,尤其是他在梦乡里见到重伤之后的鲁大治。
那个情景不仅是梦境,也曾经是鲁军生活中的真实。当初,鲁大治抢救无效时,他的满腮胡须就是鲁军用剃须刀慢慢给他刮干净的。当然,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再也没有和他说什么话。
也是真怪啊!生时打得死去活来,死后,杨青歌同样是哭得死去活来。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她的心中泛起了鲁大治当初的好。杨青歌的伤心是真正的伤心,她口口声声说对不起大治,仿佛悔青了肠子一样,昏死过去好几次。
鲁军站在那儿,他不劝妈妈。那天下雨,沙雪枫带有感情的声音在雨中回荡:“鲁大治同志是优秀的人民警察,他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因为他是刑警,这岗位就无时不在,只要有犯罪就有他的岗位。面对歹徒,在休息和努力之间,在后退和进取之间,在逃避和责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是勇敢的也是无畏的,我们今天在这里悼念他,就是为了继承一个刑警的遗志,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岗位是无形的战线。这就是说,不管你上班还是下班,不管你身在何处,只要有犯罪,就有你的岗位。”
鲁大治的追悼会在雨中召开,在雨中结束。当他的遗体化做一缕青烟时,鲁军崩溃了,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其势如大河决堤般惊心动魄。
他是真的伤心!伤心在何处,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遥远的大海的声音。这声音更衬托出夜的静谧,他一只手搂着“溜溜”,一只手点着了一棵烟。那烟上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不时映出他的脸庞。他的脸很圆,这一点像他的母亲,尤其是那双布满浓雾般的眼睛。但是他不喜欢母亲,母亲过于强悍,而女人的强悍让人非常地不舒服。
母亲曾经手指父亲:“告诉你,鲁军他姓鲁,你不管谁管?我不管你是什么刑警还是什么警察,日子谁都得过,除非你去做神仙。鲁军就是由你接送,他就是你的责任。”
语气很豪横,态度很严厉,一个本来漂亮的妈妈,脸上布满狰狞。从那一刹那起,鲁军的心目中突然对母亲失去了亲切感。
“溜溜”像个懂事的孩子,依偎着他,两只宝石般的眼睛在他的烟雾中闪出蓝幽幽的光泽。它的鼻子是湿的,拱在赤裸的胸膛上痒痒的。
“溜溜,知道军哥在想什么吗?”鲁军黑暗中拍着“溜溜”的头说。
奇怪,鲁军能看到,“溜溜”晃了晃它的大脑袋。这条狗,难道它能听得懂主人的话?但是,鲁军还是感到了心中的安慰。也许,这黑暗包裹的房间里,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单元里,“溜溜”是他最好的知己。
鲁军紧紧地搂住“溜溜”,低声说:“知道吗?军哥想爸爸,军哥欠爸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