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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廖伟棠: 找寻失落的“理想主义”

廖伟棠,香港作家、摄影师、自由撰稿人,曾任书店店长及杂志编辑。1975年生于广东,1997年移居香港,后曾旅居北京五年。创作涉猎散文、小说、戏剧、评论等范畴。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创世纪诗刊50周年诗歌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小说奖、香港文学双年奖等奖项。出版诗集《永夜》、《波希米亚行路谣》、《苦天使》、《少年游》等,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摄影集《孤独的中国》、《我属猫》等,批评合集《波希米亚中国》。

我觉得中国人现在亟须树立一种“非功利性的信仰”。就是说,我去做一件事情,不一定会得到实在的好处,但是我还是要去做。

这样一种非功利性的,也可说是对“理想主义”的信仰。比如,基督教徒在受到迫害的时候,他们还是坚持信教,那才是真正的信仰;而不是说当我信了教,我可以得到金钱财宝。

另外,基督教不许诺你在现世能得到幸福,这是可以从两方面来看的: 一方面,你可以觉得它是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精神鸦片”;但是另一方面,也是要求你即使没有好的收益的时候,还去坚持你的信念。

所以,我希望同胞们起码有一种对精神的信仰——即除了物质享受以外,还要有精神的追求。

至于建立信仰的手段,可以有很多。不一定是通过宗教,也可以通过艺术、哲学,总之是你用心去做好一件事情,端正你的生活态度,不要老是存着“心眼”。

我经常碰到的一种心态是: 人人都想不劳而获。因此,他们总是骗人或者被骗。所谓“人心不古”,就是这样子。

但这也不能怪这些人,因为现在整个社会的氛围是: 你踏踏实实劳动,你得到的收获反而是很少的,甚至是得不到收获。

——廖伟棠

廖伟棠的淡定

在香港,若不是心怀信仰,大抵是干不了文人这一行的。做得了文人的人,读书多自然不在话下,然为书“毒害”日久,萌生理想主义的“恶之花”,不把好脑筋用在买楼炒股做生意上,却追求某某价值云云。在香港,你要做文人,又要很有钱,似乎只有一条路可循: 去大学当教授。香港的大学教授平均工资竟高达每月十二万港币!但是,香港哪里有那么多的大学和那么多的大学教授职位供应呢?即便有职位供应,香港是一个开放社会,大学招聘,必向全世界发出邀请,工资高吸引人,于是哈佛、耶鲁、牛津、剑桥……全世界各名校之博士生云集香港,哪里还轮得到香港本地这些文人呢?

在香港做文人,大不了写写专栏、出出着作、拿拿补助,过一个中产的生活而已。你的付出和你的所得,全不成比例。我的一位师长经常跟我说:“我要是花心思赚钱,早成亿万富翁了。”读书人做成如此寒酸,使我不禁想起辛弃疾的《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 去!

人在失落的时候,无论心智多么坚强,终归是会萌生“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的“咒骂”的。无奈没人可做知己,只能和一棵松树“交心”,还不荒凉又荒唐吗?

幸而我所结识的香港文人,每一个都称得上乐观积极。有的光景,在我们内地人看来,甚觉“凄楚”,可香港人习以为常。比如在香港书展上,我见到的主讲人,无论多么名声显赫,十之八九都是背着背包形单影只前来讲堂的,完全不像内地某作协、文联的“文官”,前呼后拥、车接车送、盛宴款待。董启章的阅读分享会,他提早了半小时到,来太早了,我便上前自我介绍,跟他聊天,在会场外的人群里“独处”了二十分钟,丝毫没有别扭。这一点,我猜想内地做惯了“大爷”的文人,来到香港恐怕是不太适应的。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香港文人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是反而“简单”。这里的“简单”,不作容易解,而是单纯之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若还义无反顾地选择做个文人,便不会掺杂一些与文化无关的观念。也因此,我深深同意北岛的话:“只有在香港做一个诗人,才是真真正正的诗人。”

被我约来谈论“信仰”话题的廖伟棠也认同这一观点。他说:

因为你在国内做一个诗人,你会得到一些奇奇怪怪的附加值,比如说,可能可以当个文联主席什么的,或者得个什么官方的奖,什么鲁迅文学奖啊之类,你得了那个奖,你在地方上会一帆风顺。另外,假如你不接受官方的招安,你也可以受一些商业的招安,照样会有很多收益。但在香港,不存在这些东西,你只能踏踏实实地写你的东西。

香港诗人陈智德说:“我觉得我选择了这个身份,选择了写诗,换来的当然包含了一种满足感,何况我真心相信它的价值。但另一方面,它亦会给我带来寂寞、非常低的经济回报。到现在这一刻,我仍然接受,且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就是说,我们搞文化的,是不会,也不应该发达的,不像搞金融、搞地产的。我不会羡慕别人,我觉得我现在的情况是应该的,心甘情愿。我不觉得自己很惨、很卑下,不会!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还会继续下去。”

20世纪70年代中,廖伟棠出生在广东西部农村新兴县,直至13岁时才搬迁到珠海。1997年,他才申请到香港身份证。在广东的日子,廖伟棠的生活安逸。

前不久,他在接受《南方都市报》的专访里说,他在珠海的电视台工作时,每天就是坐在办公室中看书看电视,有时候还抱着一堆光碟待一整天——我想,这是很多内地读者(包括我自己)共有的经历。然而,到了香港以后,日子不再如此闲适,他才渐渐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可是,廖伟棠的性格,仿佛是“穷且益坚”,在苦涩中他反而回味出了甘甜。他对“南都”记者言道:

来了香港后我就认识了黄灿然,还有王敏,也都是从内地来香港的诗人,他们给我很多人生的建议。在珠海是很安逸的环境,写作由阅读而来,全是间接的经验,书斋气。来了香港,香港现实的强大让你躲无可躲,它无时无刻不发生在你身上。越来越多现实的东西被写进诗歌,我也蛮高兴的,觉得我的诗开阔了很多。黄灿然他们看到,也觉得我进步了。可以说,到香港后我的写作有进步,就冲这一点,我觉得留在香港是对的。

我认定了我要靠写作来谋生,我就要什么文章都能写,我把自己放得很开,时评、乐评、剧评、影评,什么评论我都可以写,只有这样才能够靠写作为生。叶芝死了后,奥登写了一首诗纪念他:“爱尔兰把你刺伤成诗。”我很欢迎有什么东西把我刺伤成诗。中国的现实,让它去作用在我身上,看有什么化学作用产生出来,这些都会变成我的诗、我的文章。(见《南方都市报》,2010年9月13日,《廖伟棠: 欢迎把我刺伤成诗》,作者: 陈晓勤。)

廖伟棠的淡定,就是这种典型香港文人的淡定。他如果不选择走上文人这条路,生活可以很“好”;只不过,他走上了文人这条路,生活于是变得更“好”了。“南都”记者问廖伟棠:“如果你没有离开故土的话,你觉得你会变成怎样的人?”他说:

很有可能变成了“二世祖”。我那个村子很多人都是这样,因为爸爸在香港赚钱,他们就在家里赌博、吸毒,这些都是我们村子流行的事。所以,我也有可能会变成这种人,但以我的性格可能不会变成那样的人,或许会变成县里文化馆的一个小馆员,在图书馆编编县志等。我会变成一个乡村知识分子。

香港的吸引力就在这里,即便你的生活辛苦,然而,她的开放、包容、自由,会使你愿意做这笔交易。来到香港以后,廖伟棠在电视台打过工,在摄影楼打过工,在书店做过店员;后来,又与朋友合开“东岸书店”。但是这些工作他都做不长,最终的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写作,选择笔耕,播种、发芽、开花、结果——硕果。

试想,假如廖伟棠真的没有走出农村,没有来到香港,那么,就不会有香港青年文学奖诗歌、散文双冠军;就不会有香港中文文学奖散文、诗歌、小说三得奖;也就不会有1999年台湾最大的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和2000年“联合报文学奖”大满贯得主廖伟棠了——对香港乃至华人文学圈来说,岂不可惜?

某日与几位老友在杭州一起“饭醉”。聊着聊着,不知何故跑题到廖伟棠的诗。《南方周末》的记者吕明合兄即兴给我们背诵起廖伟棠的《仁波切——写给颜峻》来。诗曰:

我们都是仁波切,人中之宝。/夜行路上我突然高呼你的名字,/不知是否有人回头。/夜枭、夜雪山、夜雾浮起了青空,/夜里的夏河隐隐吟唱起来,/我不知其所从来、所以去,/路上犹闻: 千古朗声笑。/急车灯也静,照亮细雪般人人,/与我们平衡的,是僧房千间,/幽秘的精神却捻亮了雪中火苗。/我伸手虚空中一探,/路尘中竟然也有狮子吼。/可惜你已经不喝酒、不杀生,/爱你的人只能做一个快活梦。/做也徒然,虽然我们都是仁波切,/不喝酒我可不能为你认证。

我听着听着,身上无法克制地汗毛尽立。我好爱这首诗!因为——廖伟棠并没有虚伪的谦虚。

■ 信仰≠宗教信仰 ■

许: 你觉得什么是信仰呢?跟宗教信仰是一回事儿吗?

廖: 我觉得信仰应该大于宗教信仰吧。其实,信仰就是你对某一种理念可以为之付出很多努力,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宗教信仰,反而有时候在中国会变成一种功利性的东西。真正属于内心深处的信仰是能提升自我的,而且是一种不计得失的东西,不是说你去信它你就能得到好处。甚至,真正的信仰可能还会给你带来“坏处”,可能会使你受到不好的待遇,但是你还是信它,那个才是真正的信仰。又或者,应该是一些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东西,才叫信仰。

许: 香港人中有没有这样的信仰?

廖: 往小里说,在香港,坚持写作的人就是有这样信仰的人。因为在香港,写作几乎不能带给你任何的好处。往大里说,在香港有一些追求民主价值的人;或者说,为了中国的未来去奋斗的人,这些人,我觉得就是具备这样的信仰的人。

许: 在香港做文化的话,基本上会很穷,是吗?

廖: 穷也不会,只是说如果你把这些脑筋拿去做别的事情,你肯定会赚更多钱就是了。香港有一点好处是,社会的整个规则还是比较完备的。比如说你在香港做艺术、做文化,你肯定不会饿死。但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人放弃了、离开了呢?因为他们所花的精力,如果用在做生意上,他们会赚更多,也轻松得多,不会这么累、这么苦。这其实也是我们说的信仰问题,你选择信它,你就预备了为它做牺牲。而且慢慢的,牺牲变成了一种“乐趣”,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这样子。你要是现在给我一千万,让我养尊处优地去写作,我可能写不出来东西。

许: 在香港做文化人会像“隐形人”一样?

廖: 不能这么说。这些年算好了,香港的年轻艺术爱好者多了,可能跟经济危机有关。以前在香港,只有有钱有势的人会受到崇拜,会成为别人的偶像;现在多了一些文化人成为别人的偶像。但其实香港文化人对这已经挺习惯了,宠辱不惊。你看梁文道就会知道,是这样子的。其实这是一个好事,这样能够令你更专心地写你的文章,你是用你的文章来立命的,而不是你的名气、知名度。内地文化人很容易被那种虚荣、那种媒体的光环冲垮。

许: 在香港,有信仰的人要做这么大的牺牲,那么,信仰是不是变成了一种带有“英雄主义”的东西?

廖: 也不是英雄主义。不是刻意要去牺牲的,只是客观上有这样的结果罢了。做文人,当你去到一个贵族的地位,或者一个富翁的位置,你再去写,它已经变味了,你的位置决定了你再也不能写出那种东西了。

许: 很多人批评中国人缺乏信仰,说中国人见庙就拜,什么都信等于什么都不信,为的只是给自己求好处,充满功利心,你是怎么看这种观点的?

廖:“见庙就拜”是一种尊敬。有人说这是一种功利心,我觉得不是,这是一种仁慈,是对一个民族曾经寄托过的一个价值观的一种尊重,我还是从正面去理解这一点的。比如说,我们在村子里走,遇到一个土地庙,会停下来拜一拜(甚至我都有这个习惯,我见到如来佛不会拜,那种大佛我不会拜,但是我见到土地庙我会拜)。我觉得这是一种对普通的、在你身边的价值观的尊敬。另外比如说,南方(尤其像香港岛上)有很多渔民,渔民的习惯我也很喜欢,他们纪念“天后诞”,会搭台唱戏。天后诞辰,大约是中秋左右,他们每年都会搭个大戏台,用竹子搭一个篷,然后请人来唱戏,一唱三四天,甚至是五天五夜的大戏。村民,以及其他地方来的人都会去看——这是港式的“庙会”。然后呢,一个社区也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某一程度的凝聚,有一种温馨的感觉,我蛮喜欢的。而且,有一个村子的人,他们会在海边,向着大海搭一个戏台,唱给人听也唱给神听,非常浪漫的。令我想起我小时候的经验,就像鲁迅说的他看社戏,小孩子在那几天就像做梦一样,你完全是脱离了你的现实生活,感觉不到你生活在现代的香港,这么一个摩登大都市,你感觉你又回到了那个渔民传统里去了。

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在平时,对一个无形之物的尊敬,跟你别有所求是不一样的。比如说,现在很多寺庙里的财神爷往往比释迦牟尼香火更盛,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 充满反思的“信仰史” ■

许: 能否介绍一下你个人的“信仰史”?

廖: 我很小的时候,就通过一个香港的亲戚得到了《圣经》,当然是那种普及本。于是,我就对基督教产生了兴趣。到了我中学的时候,我得到了一本“和合本”《圣经》,从那以后我就入迷了,主要是被它的语言迷住了,不是说真的信这些善恶报应啊、创世啊什么的。我觉得这是一本很伟大的“文学着作”,我把它当文学来看。在《圣经》中我发现了很多东西,比如在《约伯记》里边,我找到很多与我喜欢的存在主义的相通之处。于是,我又去找很多当代人写的神学书看。这时候,我就变成从哲学的角度去看基督教,以及其他宗教。所以,我由始至终没有像是一个宗教信仰者那样去信奉某一个宗教。

但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比如说我刚来香港的时候,在街头碰到有些教派的传教者,他们跟我聊天,我也跟他们聊,我也不躲他们,还让他们送一门他们的经书给我看。跟他们一聊天,我就发现对这个教派的很多东西,他们还没我了解得多。有时候我跟香港的朋友聊天,他们也是学神学的,跟他们一聊我也发现,他们对神学的认识或者反思,还未必有我多。也许他们看过比我更多的神学书,但由于他们是基督徒,反而制约了他们反思的空间。我十九岁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论里尔克后期诗作里的宗教观》,这篇文章在我来香港以后,被“道风山基督教研究中心”发表在他们的网站上,这篇文章也被很多基督教的网站转载,他们都不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基督教徒。

许: 这是否跟你所受的教育有关?

廖: 其实我的情况跟教育倒是没有关系的。原来在内地的教育底下,我反而挺像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中学的时候就把《圣经》读了,也看过很多跟宗教有关的书,比如说伊斯兰教的。当时对宗教很感兴趣,基督教看得最多。但是为什么我最终没有宗教信仰呢?这是由于我后来的一个认识的转变——我慢慢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连政府都不信,更何况“神”?但是,同时你又可以说我是一个很有信仰的人,我除了不信天堂,不信一个具体的“神”以外,我信很多东西,人类的很多价值我相信。

其实从对基督教的同情,转向对新左派、对无政府主义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这个世界的不平等感到不满,我就是这样。过去我也看过很多南美的“解放神学”,解放神学就是这样,他们原来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后来发现要用他们信奉的基督在世界上实行公益,推行到整个南美洲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打游击战。所以,很多神父去参加游击队,这就是宗教和左翼的结合。我所信奉的左翼其实和梁文道是比较接近的,是跟国内的这种新、旧左派都不太一样的,是有深刻的反思的左翼,尤其是对自身有反思。就比如说,国内的新左派也反思很多东西: 反思自由主义做错事什么的、反思一些主流的价值,但它缺乏对自身的反思。如果对自身的反思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自然会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否定了左翼的很多乌托邦的想法,反而变得更踏实。无政府主义的那种虚无和悲观,反而令他们的思想变得踏实,而不是乐观所导致的那种乌托邦。

许: 你觉得我们中国人过去的信仰是什么?所谓“过去”,以1949年为界。

廖: 我觉得没有太大变化。1949年对中国人的信仰来讲,只是换了一个样子而已,还是对一个能力远远超于你的人的信奉。比如说原来是对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后来是对一个统治者的信奉。

许:“文革”没有造成对一些民间信仰的破坏吗?

廖: 原来我也曾经觉得中国人的民间信仰被破坏了,但是你看看这十年来,你会发现那种东西已经深入到最底层的人民的心中。当他们需要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这根救命稻草,在“文革”过去了以后,它又浮出来了。所以我觉得,“文革”破坏的信仰是“最大的信仰”,是对理想主义价值信奉的破坏,而不是对实际的宗教信仰的破坏。在“文革”过后,其实人们还残余着一些对人性的信仰;但在改革开放以后,那种下海的热潮其实是另一次对信仰的破坏。两种对信仰的破坏以后,人们的信仰就只能够保住宗教信仰了,而且是最低级、最实用的,财神、土地这一类的信仰。底层民众的思路是: 哪个能救他,他就去抓哪个。

许: 以前的那种对理想主义的破坏,造成现代人特别虚无,老一辈经过理想主义的人会告诉年轻人:“你们搞的这些东西我们都搞过了,你们再搞,结果就是我那样,所以你们还是不要去理想主义了。”

廖: 打击最大的就是“文革”,它把很多价值观都颠覆了: 你诚实、你说真话,你会遭到坏的报应,这就是彻底把一个价值观(包括普通宗教里的价值观)都颠覆了。这时候你怎么办?好不容易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种正常的价值观又回来了,好不容易巩固了十年,一下子又被推翻了。几次三番下来,剩下来还在信仰理想主义的,或者信仰那种最朴素、最真诚价值观的人,就越来越少。大家都认为: 做好事反而得了坏报,做坏事反而能赚钱升官。但是那种宗教信仰呢,它不会受这些影响,反而,你的生存境遇越糟糕就越需要,老百姓需要这种东西。

许: 所以到现在,你觉得中国人还信仰什么东西?

廖: 你可以通过一切手段来达到你的目的,手段不重要,目的决定论。最后,大家只根据胜利与否来评判你,这是最可怕的。

许: 香港人平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他们的信仰是什么呢?

廖: 香港人的信仰很朴素,跟广东、福建差不多,基本上就是“家神”的崇拜,主要拜的是祖宗;其次才会拜那些中国传统宗教里的神。可能因为广东人比较实在吧,觉得能保佑自己的,会眷顾你的,首先是你的祖先。广东的土地神挺多的,这点跟日本挺像,日本也是强调信奉你身边的神。日本有很多神,各种事物都有它自己的神,是一个原始的泛神论思想。但是,日本人同时也信奉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

许: 你在香港住了这么久,在北京也住了这么久,就你的观察,你身边的朋友,在信仰上有什么不同吗?有什么具体的表现?

廖: 香港人的话,他们对待宗教信仰的态度我蛮欣赏的,他们蛮随和的,也不会说强迫哪个节日就要怎么样去做,大家比较随意。比如说像我家,我爸爸他是一个准基督徒,他会挂十字架在他的卧室,他不做礼拜,也没有受过洗礼,在信和不信之间他倾向于信,因为他也是喜欢读《圣经》的人,比较之下觉得基督教比较合他的胃口,但他也不是认为信奉了就真的会得救的那种人;我母亲是那种传统的广州妇女,每月初一、十五她会很虔诚、很准时地给家里的祖先牌位上香,但平时呢,她也不会念佛什么的。

■ 北京,一个扭曲梦想的地方 ■

许: 那在北京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呢?

廖: 在北京看不到,看不到宗教信仰的东西。比如说,我在北京的朋友中,最早是没有一个人有宗教信仰的;但是,这几年很多人都信藏传佛教了,有的是因为流行、有的是很认真的。好多人是去了西藏以后就被感染了,而且觉得像西藏人那样有一个很虔诚的信仰,可能会活得意义大一点,就不会觉得活着是那么虚无的。但是“泛泛的信仰”是有的,我最认同的是对文学、艺术的信仰,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那种信仰,就是“为了文学我可以去舍弃别的东西”,这样的人在北京其实也有不少。他们绝对是有信仰的,他们能够抵得住别的东西的诱惑。

许: 如此说来北京还是可以的。

廖: 在北京还好一些,我觉得中国现在最堕落的是那些二线城市、一些省会城市,最可怕。比二线城市再小一点呢,反而又会碰到有一些很坚持自己信仰的人,虽然他们有很多很“傻”的地方,很多盲点,但是你不能否认他们那种虔诚,很令人感动。比如说,前两年顾长卫那部电影《立春》,讲的就是小镇青年对艺术的信仰,虽然他们很傻很盲目,对艺术的创意也不多,但你不能否定,他们对艺术的信仰、那种纯粹,跟一个大艺术家对艺术的信仰是别无二致的。

许: 有很多人觉得香港是一个信仰多元的地方,你觉得这个信仰多元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

廖: 香港的外地佣工当中: 菲律宾人是信天主教的,印尼人是信伊斯兰教的,尼泊尔人是信佛教的,但他们和平共处。而且,我听过不少故事,比如说一个巴基斯坦人跟一个菲律宾女佣恋爱啊,或者说一个印尼女佣和一个尼泊尔男的结婚啊……非常有意思。但是,当然在汉族人来说,就没有刻意强调这个差异,也没有刻意强调融合。还有比如说,香港有一个很特殊的东西,香港的教会啊,有时候可以变成一个社交场所,很多人都是通过教会去认识自己的另一半的。如果你是一个教徒的话,你在教会里认识一个人,你会觉得他比没信仰的人更可信一点;另外,在教会里也有一种无形的制约,因为你毕竟是在一个这么神圣的场所认识的,大家对爱情会更尊重一点吧。所以,很多老老实实的香港人,会选择在教会认识自己未来的配偶。

许: 你在与陈冠中、颜峻合写的《波西米亚中国》里,写一个叫朝伟的香港朋友的故事。他是怎么去北京的,他去北京是为了什么,为了追随艺术信仰吗?

廖: 对,他是被我“骗”去的,绝对是为了追随艺术信仰。他是一个画家,也不是名人。我去了北京大半年以后呢,他也来了。当时在北京有一个前卫艺术的进修班,是一个北京艺术家开的,他报了名;反正我在北京租了房子,他就来蹭我房子住,无所谓的,于是他就来了。他来读完这个班以后想留在北京,结果有点惨,他只能去做平面设计;因为在北京,你要做一个艺术家难度是很大的,太多人竞争了,尤其是你不懂得那些社交啊、潜规则啊的时候,你光凭自己的作品,很难冒出来。所以,慢慢地他就变成了一个平面设计师,在北京做广告公司。我很痛心,我想,既然这样的话,那又何必来北京呢?可能在香港做同样的事,能赚更多钱——这就是北京的吊诡之处。很多人抱着梦想来北京,最后北京把你的梦想扭曲了。你清醒也好,不清醒也好,你慢慢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就是你只能按照北京的规则生存下去。我之所以离开北京,也是想避开这一点。因为我要继续在北京待下去,我也要无形中被很多明规则、潜规则影响;反而回了香港,很多东西会明了很多。

我回来以后,朝伟还在北京待了一年,然后也回来香港。他回来香港以后,命运很捉弄他,他又认识了一个北京的朋友,于是他又要不断地去北京,现在他又去北京长住了。但他有一点很好,他是一个很闲云野鹤的人,穷也能生存,富也能生存,贫富都不能改变他。他回香港的时候,在一个广告公司做过艺术总监,也算是工资蛮高的。但后来做得不爽,又辞掉了。辞掉了以后他就一直做零活,每个月收入几千块钱,勉强过着日子,他也觉得很快乐。他倒是在这一点上,变得很有波西米亚精神了。

许: 他一开始去北京的时候会兴奋吗?会带着很多梦想吗?

廖: 当然了。我觉得香港人到北京都会兴奋,尤其香港的艺术家、文化人。因为在那里,你会觉得一切是那么丰富,一切都有可能性;并且,大家至少表面上会对你比较尊重,因为你是艺术家,虽然在北京很多艺术家也很穷,但是大家对艺术的态度还是更好奇一些。在香港,所有人对艺术家都是不闻不问,也不笑话你,也不赞美你,最惨的是,没有人愿意去理解你;然而在北京,有一些人会尝试着去理解你。

■ 作为“无神论者”的信仰 ■

许: 中国的传统教育是告诉人们“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讲“有所畏惧,免遭天谴”的。说到“遭天谴”,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广东肇庆出了个政府文件,说要把关公像从室外搬到室内,并警告执行者“逾期必遭天谴人责”。在中国,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接受“无神论”的教育,突然听到一句“必遭天谴人责”,觉得实在可笑。

廖: 我觉得那篇公文写得很好啊,写得有节有度,有古文的造诣在里面,又有写出愤怒来,其实它说的是对的,反映了一种权贵对宗教的利用。这本身是一次很绝望的行动,因为那个受他恐吓的人,绝对不会当真,他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就会“遭天谴”;所以我说,写这篇公文的人还挺“可爱”的。

许: 内地人从小就被教育要做“无神论者”,所以很难对“神”建立崇拜或信仰。但是呢,人没有信仰的话,心里又会缺失,于是往往就会找一些替代品。这个替代品,这两年我发现就是一些“拜×教”开始出来了。

廖: 出来很多“半仙”,没有真的神仙的时候,就会出来很多半仙,像是张悟本、李一。这跟物质享受达到了极致、泛滥都有关系,然后人就害怕失去这一切。最直接的令你失去这一切的就是生命的完结,于是大家就“惜命”,很重视自己的生命。当这个社会的既得利益者越来越多的时候,一点点小小的既得利益你都不舍得失去,那你就会去信奉这些能帮你“保住现在”的人。因此,往往这些“半仙”的信徒,很多都是很有钱的人,有钱有权的人,因为他们怕失去他们现在所有的一切。

许: 香港的“风水”和“养生”也挺兴盛的。

廖: 风水很兴盛,养生不太兴盛。相对而言,香港人还是比较理性,见的世面广,社会透明度大——你在香港要骗人是很难的,一个骗子很快就会曝光在传媒镜头下面。社会透明度大了,就避免了很多东西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很多坏东西会出现,但是可能在源头上就被掐住了。我觉得内地人有时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内地人本来就很“跟风”,以集体的名义做傻事。看大家都这么做肯定没错,我也这么做就行,觉得就算错了,就算吃亏,有这么多人跟我一起吃亏,也不觉得自己特别倒霉。

许: 就像“吃绿豆”这件事——香港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廖: 好像真没出现过。

许: 你觉得如果李一出现在香港,会是什么光景?

廖: 看他做得怎么样,如果他包装得很好,他还是能够保住一批“信徒”的,尤其香港现在有很多从内地来的有钱人,本身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又有钱,这些人最容易信。

许: 这几年中国基督教徒人数激增,我发现有很多学者,他们也很信基督教,甚至在提倡信基督教。他们甚至有一种说法,说“基督教可以救中国”,这怎么理解呢?

廖: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也是,都是些很优秀的人。“基督教可以救中国”我是不信的,但是他们的信仰我是理解的。在这种“礼崩乐坏”的时代,他们需要一个东西来对抗巨大的虚无主义。并且基督教有一套现成的话语,这套话语稍微一改变,就很可以变成对抗现在中国的虚无和堕落最好用的一套话语。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支持他们宣扬基督教义,去拉拢更多的人信基督教——总比去信那些赤裸裸的钱和权要好得多。

基督教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强调牺牲精神,中国现在是没有牺牲精神的,大家都不愿意牺牲自己丁点小的利益,都害怕吃亏。包括藏传佛教也是强调牺牲精神的,所以也有很多知识分子会信。而且,基督教和藏传佛教相对于大众的佛教和一些民间信仰来说,它的哲学深度还是大得多。它的哲学深度一大起来之后,其“可解释面”也广起来,能够套到中国的很多问题上去使用。我自己也接触过底层的基督教。我去山西采访,比如说在一个煤矿里,工人们自己盖了一个教堂,政府拆了三次,拆完又盖、拆完又盖,聚满了人。为什么他们这么“顽固”?因为对他们来说,教堂是他们可以接触哲学、诗歌、音乐唯一的地方,甚至神父会帮他们治一点小病。这些东西是一个正常社会应该提供的,但是现在这个社会提供不了,就只能通过宗教去得到。

许: 我听到一种逻辑说,西方从集权社会走向公民社会再走向民主社会,都有一个基督教文化做背景;因此,有的人会认为普及基督教有助于中国走向公民社会。你怎么看?

廖: 这个我认为不是一个必然的推理。比如日本,它就没有经过基督教啊,但没有阻碍它走向公民社会。香港也是,虽算不上民主社会,但是一个公民社会。而且在香港,虽然很多人读基督教学校出身,或者说很多人会去教会,但你要说他们是不是那种虔诚的信徒呢,大多数绝对不是,这个是“无可依赖中的依赖”而已。如果能有别的东西,比如说健全的法制,或者一种普及的民主意识,这比依赖基督教要实在很多。

【采访时间】2010年10月21日

【采访地点】香港东涌廖伟棠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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