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钧的声音凉凉响起,透着慑人的冷硬,程雅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脑子里冒出来一个词:今非昔比。
是啊,今非昔比,她现在要看陆世钧的脸色,而不是当年,她是骄傲的公主,他是卑下的奴隶。
是将尊严扔掉,弯下膝盖,保住她今后的荣华富贵,还是,挺直了脊梁骄傲的走出门去?
尊严有什么用?佟海遥要自尊,她得到的是什么?
程雅茹咬唇一笑,噗通一声跪下。
陆世钧一惊,旋即却仍是一步一步走出了灵堂。
他上车,司机见他一个人出来,有些胆怯轻问:“少爷,等不等程小姐?”
陆世钧想起方才程雅茹跪下的样子,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等。”
程雅茹没料到陆世钧还会等她,原本倔强隐忍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淌了下来,她想说什么,但陆世钧一惊靠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夏末的暖阳从茶色的玻璃窗里照进来,鎏金一般的光彩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的表情淡淡的,却透着疏离。
程雅茹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无形之中,事情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在陆世钧面前,竟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
车子缓缓停下,陆世钧默不作声下车,陆管家已经等在外面。
程雅茹感觉陆管家的目光从她脸上不露痕迹的滑过,她的心不由得一缩,却听得陆管家已然开口。
“少爷,都打听清楚了,佟先生是因为房子的事情才会出去赌。”陆管家说到这里,声音一滞,压低了两分:“……程小姐带人把佟先生赶了出去,佟小姐不得已只能把全部积蓄拿出来买房子……佟先生许是心里难过,不想拖累佟小姐……”
陆世钧倏然转过身来,紧紧盯住程雅茹。
程雅茹惊的一下后退了一步,在她的印象中,陆世钧就像是春日的湖水,总是平静温和,哪怕当初她弃他而去的时候,他也从未曾有过这样可怖的神情。
碎金子一样的阳光从树叶之间摇曳下来,点点斑斑的落在他脸上肩头,他的面容却是模糊的。
镜片后那一双总是温润的眸子却变成了淬着毒的冷箭,他站在阳光下看着她,却让她全身都在发寒。
“程雅茹,房子是我给佟家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明显夹杂着狂狷的怒气,程雅茹还来不及开口辩驳,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下。
她捂住脸,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她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陆世钧,他的眼睛里只有怒火,毫无愧疚。
“你打我?陆世钧……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你打我?”她强忍着眼泪,可眼泪仍是肆意的往下落,沾染在唇瓣之间,一片的苦涩。
“一条人命在你眼中也是小事?”陆世钧气怒到了极致,反而轻笑出声,他的唇角挑起来一点,透出讥讽:“我已经和她离婚,划清了界限,我也做好了娶你的准备,你何必这样赶尽杀绝?”
“我赶尽杀绝?她害死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为我们的孩子报仇?她有今天都是报应!她爸爸跳楼自杀正好给我儿子抵命!”
程雅茹的神情有些癫狂:“为了能和你在一起,为了让你妈妈不再讨厌我,我想尽了办法要给你生孩子,你知不知道每天去打排卵针有多痛苦?陆世钧我遭了这么多的罪,到头来你却为了她打我?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在国外一个人带着心怡整整三年,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眼泪?我以为你总能成为我的依靠,我以为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会对我好,可是现在看来,我错了……”
她一把抹掉眼泪:“陆世钧,我不该回来,我也不该为你生下心怡……”
她说到这里,惨然一笑:“你若是觉得对不起她,心里愧疚她,大可去照顾她陪着她……”
“妈妈,爸爸,你们在吵什么?”心怡柔软的小手忽然轻轻拉了拉陆世钧的衣袖,他一低头,看到小小的女儿有些恐慌的脸,心口蓦地一软,已经蹲下来轻轻搂住了她:“心怡别怕,没事的,爸爸妈妈闹着玩呢。”
“爸爸不要和妈妈吵,妈妈很疼,每天都哭……”心怡的性子乖巧可人,总是安安静静的,陆家上上下下都疼她,陆世钧更是视若掌中宝,听得她这样说话,陆世钧不由得抱紧她:“爸爸不和妈妈吵,心怡放心吧……”
程雅茹脸颊红肿,紧咬着嘴唇站在那里,眼泪默默直往下淌。
陆世钧抱了心怡起身,走过她身边时轻轻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她感觉一口气堵在心口,他却已经转身走远,程雅茹望着那人决绝的背影,银牙紧咬,掌心硬是被指甲划破,钻心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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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天正是立秋,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墓园在郊外,小径微有些泥泞,海遥和孙阿姨皆是一身浓重黑衣,她没有打伞,跟在蹒跚被人搀扶的孙阿姨身后,一步步走的缓慢。
墓地是陆世钧买的,她手里连给爸爸买墓地的钱都没有,而她也不能看着爸爸的骨灰难以入土。
孙阿姨病未痊愈,爸爸下葬后她就支撑不住离开,海遥送走了众人,一个人跪在墓前。
墓碑上的爸爸,在慈爱的看着她笑,墓碑上的妈妈,温暖美丽,海遥将妈妈和爸爸安葬在了一起,她知道,这是爸爸的心愿。
雨似乎渐渐有些大了,扯丝飞絮一般的打湿她的衣服和头发,海遥缓缓倾身,伸手抱住冰凉石碑,她的脸贴在照片上,久久未动。
汤启勋站了很久,久到肩膀的衣服都湿透了一片,李玄要跟过去给他撑伞,汤启勋却是摆摆手,将伞拿了过去。
乌黑的发上蒙了一层的水汽,他的眼眸却是明**人,海遥跪在那里,远远的青山如黛,芳草如茵,四周都是寂静,她也是静默的,像是入画的一景。
汤启勋沉默的将伞撑开给她遮住渐渐变大的雨幕,海遥感觉脑子里昏沉沉的一片,这几天的劳累和心里的痛苦煎熬早已折磨的她精疲力尽,爸爸安葬,她终于能松一口气,而紧绷的弦一散,身子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感觉到冰凉的雨丝消失了,雨停了?
海遥揉了揉酸麻的双腿想要站起来,却一下踉跄的差点栽倒。
“小心。”汤启勋一只手稳稳的揽住她的细腰将她扣入怀中,她太瘦了,仿佛稍一用力她的腰就会被折断一般,他下意识的放轻了力道。
海遥一眼看清楚面前的人,竟是惊的呆愣许久,湿漉漉的黑发覆在她光洁的额上,映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不管此刻她的模样多么狼狈,他却还是觉得她一点没变,一如既往的好看。
只是,汤启勋看到她的眼中有惊奇和讶异,也有,淡淡的抗拒。
海遥清醒过来,下意识的一把推开了他,“你怎么来了?”
汤启勋神色微微一变,眼眸已经有了沉郁的色彩,他坚毅的唇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好一会儿,才开口:“佟先生出殡的日子,我理应来送最后一程。”
“多谢,你……汤先生还是请回吧。”海遥转过身去,她的声音十分冷漠,冷漠到似乎不近人情。
汤启勋眉宇微皱,只是盯着她料峭的单薄背影,不过才刚进九月,怎么就这般的冷,这条条雨丝,就像是冰寒的鞭子,一下一下的往他的身上抽。
他明明知道,她讨厌他,不想看到他,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久久未动,海遥心里酸楚交织,却逼自己强挤出笑意转过身来:“怎么?汤先生是想要来看我的笑话?我现在这样潦倒落魄,汤先生万人之上,也该解了当年的气了吧?”
她笑语盈盈的讥诮自嘲,却比冷硬的话语更刺他的心,汤启勋看她一眼,雨幕沉沉,似乎将他眼瞳也笼上水雾云烟,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毫无波动,却让她心底越发酸涩:“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以为你就算不全了解,也该知道,如果你觉得我来是为了看你的笑话,那么,佟海遥,我以后不会再出现。”
他说完,将手中的伞放在她身边,雨下的更大了,冰冷刺骨,他的头发衣服全部湿透,可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转身大步走入雨中。
海遥感觉眼眶湿湿的,她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泪水,但她却明白,她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瓜葛,绝对不能。
雨伞被她用力丢出去,堪堪落在他的身后,泥水溅起,将他的衣裤打湿。
汤启勋的脚步倏然停住,他转过身望着她,隔着雨幕,他高大的身躯竟是说不出的寂寥,那一张锐利而又坚毅的脸,总是如巨岩一样坚不可摧的男人,此刻却忽然露出脆弱的痕迹。
“你别以为你现在有钱我就能对你动什么心思,汤启勋我告诉你,六年前我不爱你,现在我也不会爱上你,我不想看到你,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海遥大声对着他喊,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嘶哑穿过雨幕清晰灌入他的耳中,他忽然淡淡的笑了一下。
那样的笑容,像是从骨子里灵魂中散出的哀伤,竟让她没有办法控制的安静下来。
雨声唰唰,她的头发湿漉漉遮在眼帘上,而他的身影没入惨白的雨幕,她听到他的声音轻轻的响起,仿佛穿过六年的时光,仿佛穿过整个青春姗姗而来,却又仿佛,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无法靠近。
“佟海遥,你还能不能对我再狠一点?”
她攥紧了手指不能发出声音
,天地之间,只有雨声在耳边回荡,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汤启勋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停留。
陆世钧下车,雨幕之后他看到汤启勋的身影匆匆而来,竟是不由得一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豁然想起一周年纪念日时发生的事情,汤启勋对他说的那一句“我不和人品低劣的人合作”。
汤启勋和佟海遥之间,难道竟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不然为什么那么巧,汤启勋会在那样的时机下与他翻脸?
“汤先生?”思绪犹然纷乱之时,却已经忍不住的脱口而出,汤启勋正和他擦肩而过,闻声转头看去,却是陡然间眼眸中锋芒毕露,陆世钧还未来得及反应,汤启勋却已经重重一拳挥了出去。
李玄惊讶的几乎石化愣在原地,跟在勋哥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行怒于色。
“汤启勋,你别欺人太甚!”陆世钧唇角破裂,抬手一拭触到一片血渍,不由得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