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御者都没能将马车从泥坑里拉出来,那四匹宝马,此时被抽得嘶嘶叫着,也已使不上力,天色渐晚,雨势却越来越大。
“夫人,还是先行找个地方避雨吧。”落霞看这大雨滂沱,恐如颜着风受雨,便起了提议。
如颜不想多待,可转眼见落霞身上都湿了大半,自己却好好儿,心生不忍,便点点头表示赞同。
一问御者才知,这郊野之地,只前方几百米处有座长门宫。
长门宫,便是囚禁前皇后陈阿娇的地方,因司马相如的一首长门赋得后世流传。如颜想了想,便决定去会一会这位金屋藏娇的女子。
三人举步朝长门宫的方向去,到了宫门口,御者向守卫出示了宫中令牌,又详尽地说明来意,直到落霞说出如颜的身份,统领才略显犹豫地将三人放进宫去。
陈皇后关在长门宫已经十几年,可一入宫,如颜就感觉到的却是一片生机,处处有条不紊,让人疑心,这根本不是废后的禁宫。
如颜也被关过,那半年,她大部分时间神志不清,飞翔宫也乱作一团,就算她后来清醒了,场景也远不如这十几年的禁宫。
“陈皇后,叨扰了。”
如颜入殿,朝神龛前面色沉静,安然静坐的女子施施然一礼。
“我早已不是帝妻,李夫人。”
素衣女子侧首,朝如颜颌首淡笑,姿态从容自然,更是不像被困之人。
如颜也笑,这个女子此时心绪沉静,可面上还能看出当年的娇俏傲然。不同于卫子夫的娴静沉稳,而是一种经历风霜后的归宁。
这样的一个女子无疑是美的,美在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美在举手投足的优雅气质,美在由内而生的恬静安详。即使岁月无情,人亦无情,也组挡不了她的风华。
她说自己不是帝妻,而非皇后,这是一种久居上位的自如,天生的尊贵,入骨的骄傲。她身居长安城外的禁宫,单凭一眼便能认出她的身份,可以想见,她对宫门之外的风云变幻也定是了如指掌,这样的一个陈阿娇让如颜意外更加惊喜。
两人女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眼神坦荡,心思清明,良久,两人脸上同时浮起一丝友好地笑意,一见如故,便是此情此景。
“皇上可好?”
原本随意的一句闻讯,却让如颜听出了说话人的辛酸与思念,犹如藤蔓般缠绕蔓延。
“你当知晓,何必问我。”如颜垂首,忽而觉得有些愧疚。
“是啊。”陈阿娇一愣,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可我总希冀从你口中说出,好让我安心。”
如颜霍然抬头,疑惑又吃惊得看着对面笑得讳莫如深的女子,她仍旧静静地微笑,却似乎有着某种魔力,穿透人的内心,让如颜心头一阵紧张。
她这是让如颜表态!陈阿娇是深爱着汉武帝的,即使她被他一关十数载,即使他几乎不曾把她想起,即使他从未来看过她一眼,她面对着他的宠妃他疼在心尖上的人时,还是带着一如年少的强势,要她妥协,逼她保证,她会好好珍视和爱护她的爱人。
这一场由眼至心的对决,如颜败了,几乎落荒而逃。这样的陈阿娇,卫子夫是远远不及的,那当年,她如何会一败涂地?
其实答案,如颜心中已然知晓,一个女人,尤其是强大的女人,只有在爱情面前才会软弱才肯低头才愿放手。陈阿娇无疑如是,她对他的爱要浓烈到如何,又是怎样的深情才会让她放下尊贵的身份,高傲的身段,在这寂寂冷宫中如饮鸩酒甘之如饴?才能让她十几年后的一声可好,仍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潮涌?才能让她面对应该说是情敌的自己,将她的情分交付依托?
如颜内心是震撼的,无法言喻的震撼。
这让她对他的残忍冷漠无情都如春草般滋生,提醒着自己她有多么可耻,又是怎样的没有良心,将她人无比珍视的宝一次次践踏。
所以她此时面对着陈阿娇,于心有愧,如坐针毡。
“我送你件东西,你答应我留下卫子夫一条命。”陈阿娇的声音不高,不急不缓,甚至有着难以违拗的执着,却让如颜猛然吃惊,抬头不可置信地对上她深邃的眉眼。
聪明人说话向来勿需多问,就好像如颜和陈阿娇只是互相对视一眼,便能了解彼此的心思,然后一见如故,可是此时,如颜真的被她弄糊涂了,卫子夫不是她的仇人吗?
“我话还没说完。”陈阿娇轻笑,似乎猜透了她的想法,“我要让她一直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失去他所有的恩宠,不再对她有半丝情分,一分不忍。我要她在至高之位,享受此生孤独,享受望而不能求之不得的痛苦,一如我在这长门宫一样,寂寥一生!”陈阿娇说着,转眼望了一周,这十几年不曾变换的风景,似乎跟着她的眼眸瞬间明亮了几分,又渐渐黯淡。
“我知道你可以,而且只有你可以!”陈阿娇忽而拉过如颜的手,眼睛里闪着兴奋的萤火,几分天真几分渴望更多的是执着。
如颜忽而醒悟,原来最大的报复,不是让人死去,而是让人以为怀拥一切,却抽离最重要的部分,守着剩下的虚无,受制一生。
今日的这场会面,到底是自己的有心还是她的预谋?如颜揣测,她等了十几年,终于制造了这样一个机会,若是不能一举成功,那她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必然让她就此倒下。可是,为何她偏偏相信自己?
“好!”一个掷地有声的答案,让如颜承受了这份沉重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