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珠脑海里总是浮现那日从藤原大川府上出来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她穿着和服,但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但她又似乎想不起那张脸来了。
但她确定应该在哪见过,而且那个女人似乎也认识她,要不然不会见了她那么慌张地低着头。
看到付秋雨的时候,她才想起来,是红月。上次跟秦湘云一起来过酒坊。可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而且还穿着和服?兰珠百思不得其解。她想问付秋雨,但是想想还是作罢了,何必多管闲事。上次明玉管闲事已经惹了不小麻烦,她还是少蹚浑水免得被浑水淹死还不自知。
不过这浑水变成洪水,挡也挡不住,避也避不开。
兰珠从外面回来看到酒坊门前停了一辆汽车,挡住了酒坊的大半个门。她还以为是付秋阳或者金朗来了,但是以前也没见他们这样停车的。刚走到门口,栋梁看到她就赶紧跑过来了。
三小姐,来了个日本人,说是找你的。好像又是上次那个姓藤原的日本人派来的。栋梁汇报完情况,正要传达老七的指令,让兰珠出去转两圈再回来,别招惹日本人。哪知那个日本人正好从里面出来,迎头跟兰珠撞上了。
阁下就是凌小姐?
嗯。请问你是?兰珠没有否认。
我们藤原先生派我来接凌小姐到公馆喝茶。他说话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冰冷,兰珠感觉有点不太舒服,但也没有跟他计较,难道被狗咬了还要咬回来吗?
我们自己有茶喝,不想喝你们日本的茶。栋梁就没兰珠那么温柔。
我们的茶叶也是在中国买的。不知那日本人到底是木讷得听不懂栋梁话里的语气还是隐忍着没有计较。
兰珠用手肘触了一下栋梁示意他不要太嚣张得罪了日本人。好,你等我一下,我去交待点事情。兰珠说着就往里面走,栋梁也紧跟着进去了。
三小姐,七叔说你不能……栋梁正要小声传达老七的吩咐。
好啦,我会随机应变的。该来的迟早会来,躲也躲不掉。还不如坦坦荡荡地,至少不输气势嘛。兰珠还保存着乐观,其实她也心里没底。
你帮我去码头接货吧,我刚才去码头问过了,大概十一点才能到,你记得提前去。兰珠吩咐栋梁。
嗯。三小姐你放心吧。栋梁拍着胸脯打了保票。
兰珠到了藤原公馆才知道根本不是藤原大川请她去的,而是藤原穗子假借藤原大川的名义。这个藤原穗子一点都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真诚单纯。兰珠虽然嘴上对藤原穗子说着不介意,但是被骗的感觉还是让她心中难免有些不爽快。
兰姐姐,昨天我父亲从河南带回来一些茶叶,据说是最好的毛尖。我也不懂你们中国的茶,所以请了兰姐姐过来给我鉴别一下,免得我父亲又被骗了。藤原穗子为兰珠沏了一杯茶。
兰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端了茶抿了一口。
藤原穗子嘴角带着笑意看着兰珠。
怎么样,兰姐姐?
兰珠不懂藤原穗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在琢磨着藤原穗子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额前的刘海遮住了深皱着的眉头。
兰姐姐也没喝过毛尖吗?藤原穗子问,兰珠察觉到她脸上稍纵即逝的小得意。
兰珠把手中的茶杯放下,对上藤原穗子的视线,她犹豫了一下才说。藤原小姐,我很遗憾地说,恐怕这些茶叶不是上好的毛尖。兰珠没有移开视线,她想知道藤原穗子听到她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兰姐姐确定吗?藤原穗子保持着笑容。
我也不是很确定,应该说里面有上好的毛尖,但是掺杂了次品,所以味道不够醇正。兰珠说。她刚才还在怀疑着,两种茶叶混合了应该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藤原穗子这样在乎的人,相比藤原大川也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才对。看到藤原穗子的反应她终于确定了。
藤原穗子顿了一下才笑了说,兰姐姐真厉害,这都分辨得出来。
其实这也不难,中国有个寓言,乌鸦插上孔雀的羽毛混在孔雀里面还是也还是能够一眼看出来,同样是长了羽毛的动物,但是乌鸦和孔雀总还是有区别的,就算穿同样的衣服也还是改编不了它是乌鸦的事实。兰珠说的时候没想到自己这话有点揶揄的味道,看到藤原穗子冰冷了瞬间的脸她才反应过来,不过她也不急着去解释,这越解释反倒有可能让藤原穗子误会,而且她也无意中发泄了自己的不满,藤原穗子这样试探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想直接问清楚,但还是作罢了。
兰姐姐,你稍等。藤原穗子起身走到墙边拉了拉墙上的绳子,不稍一会儿便有人端了新的茶进来。
兰珠发现进来的正是红月。上次看到她明明还是锦衣华服略施粉黛,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下人的装束,脸色虽然上了妆但掩饰不住憔悴。红月遇上兰珠的视线赶紧避开了,她像一只受伤的羚羊被人扒开了伤口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但是兰珠分明感觉到红月的眼神像一把凌冽的刀。
你去厨房看看我吩咐做的寿司做好了没有,做好了赶紧端过来。藤原穗子对红月的语气似乎不大客气。
是,藤原小姐。看着红月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兰珠还在发愣,她听到红月的声音有点别扭,她记得上次听到红月的声音似乎还羡慕不已,怎么刚才听着却像是沙哑得有些听不清楚,难道她生病了?
兰姐姐。兰姐姐。藤原穗子叫了两声兰珠才回过神来。
兰姐姐认识我们家的下人?藤原穗子有些好奇。
兰珠更好奇,红月怎么就成了藤原家的下人了?她不是付秋雨的红颜知己吗?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做下人吧?
不是,我只是看着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兰珠说。
她好像是当红的花旦吧?见藤原穗子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兰珠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多嘴打探一下。
曾经是。现在她是我们家的下人。而且她的嗓子恐怕以后也唱不了戏了。藤原穗子轻描淡写地说,她的话里有一些鄙夷。
哦,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兰珠明目张胆地继续问,她怕自己太过关心反倒给红月惹来什么麻烦,也是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红月的嗓子为什么唱不了戏了?红月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藤原家的下人?红月为什么看自己的眼神像一把刀?对红月的事情有太多的疑问,兰珠没好追问藤原穗子,她本来想置之不理的,但是红月的眼神萦绕心头,她总是觉得心里憋得慌。
栋梁在藤原公馆附近徘徊了好几圈,他在踌躇着要怎么才能完成兰珠交待的差事,怎么去打听清楚红月的事情。藤原公馆门口守着两个武士模样的人,围墙上也有倒刺,而且藤原公馆里面随时可能有人走动,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也不能偷偷摸摸翻墙进去,问那两个木头一样的人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栋梁急得直挠头。
就算这水泄不通他也要打个孔出来。栋梁硬着头皮靠近门口。
大哥,请问这是藤原公馆吗?栋梁谄媚地笑着还不忘用手有意无意地遮着自己的嘴,上次他跟兰珠来过藤原公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认得他。
日本人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红月的表哥,刚从上海回来,听说我妹妹在这里,两位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看看她。我就跟她说两句话就走,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请帮我通传一下好吗?见两个日本人都没有搭理他,栋梁决定改变策略用苦肉计。我姑妈病重了,我是来通知红月回去见她亲妈最后一眼的,要不然麻烦大哥帮我告诉她好不好?老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红月不容易,一直不肯闭眼呐,为人子女不能为父母养老送终是最大的遗憾……栋梁自己都差点被感动到了。但是两个日本人依然无动于衷。
大哥你是不是听不懂中国话?栋梁突然想到最致命的问题,浪费他声情并茂地瞎编,人家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害他瞎忙活半天。
这里没有什么红月,你不要在这里捣乱。终于有个日本人回应了他。
栋梁似乎醍醐灌顶,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要偷偷塞给他旁边的日本人。日本人随手绕开了栋梁的手。
大哥你别骗我了,我知道红月在里面,你让我见她一面,我真的是她表哥。你看她叫红月我叫蓝天,一听就知道是一家人嘛。就算是下人也是有感情的嘛,我们都是给人家做下人的,你们也该体谅做下人的心情。栋梁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是可惜似乎没有什么作用。
你现在不自己走,小心等下躺着离开。日本人吓唬栋梁,其实也不算吓唬,他们还真能做出来。
一辆汽车停在门口,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着装俏丽的女人,正是秦湘云。
栋梁看着秦湘云走过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铁门后的藤原公馆。
这里是藤原公馆吗?秦湘云说话比栋梁有气势多了,日本人也不清楚她的来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
我找红月,她在吗?秦湘云说明了来意。
栋梁在一旁偷偷地打量了秦湘云,原来是跟他一样的。
这里没有什么红月,你们去别的地方找吧。日本人已经不耐烦了。
你们少蒙我,我知道红月姐姐就在里面,你们今天要是不让我见她的话我就去告你们拐卖良家妇女。这里还是中国,你们日本人不要太嚣张。而且你们住的这片属于法租界,法国人可不买你们日本人的账,到时候进了巡捕房上了法庭看你们还有什么嚣张的!秦湘云趾高气扬,她以为这是付家的后花园,所有人都得听她的。
栋梁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有点偷笑。
秦湘云说着就要靠近铁门,被日本人拦住了,她便大声喊了起来。
红月姐姐!红月姐姐!我是湘云,我来看你了。秦湘云的声音穿透了整个藤原公馆,她虽然是大家闺秀,但是嗓门大也不是她能改变的,谁规定大家闺秀就只能轻言细语了?
看不出大家闺秀比乡下野丫头嗓门还大。栋梁的话让秦湘云瞪了他一眼。
你说谁野丫头?
栋梁退到一边任秦湘云继续喊。
小姐,请你不要在这里闹事。我们这里真的没有你们说的红月。日本人也是被她搞得有点头疼了。
谁说我闹事了?你们这里规定不能说话的吗?我在这里说话也叫闹事吗?那你去通知巡捕房的人来抓我好了。秦湘云才懒得跟日本人多周旋,她又扯开喉咙开始喊红月,她今天是不见到红月不回家。
栋梁在一边看着秦湘云折腾,他就坐享渔翁之利好了。
你是谁?秦湘云后知后觉。
我是红月的表哥,你又是谁?栋梁本来没打算告诉她刚才他还冒充红月的表哥,但是看她这样似乎跟红月很熟,或许可以从她这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红月姐姐什么时候有个表哥了?我认识她这么久怎么没听她说过有个表哥。秦湘云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栋梁。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到底是谁?秦湘云虽然单纯但是警惕心还是很强,栋梁感觉自己遇上一条披着狼皮的羊了,还被逼到死角了。他怎么就被秦湘云清秀的外表和迷糊的眼神欺骗了。
还好秦湘云没有把红月叫出来,反倒是把藤原穗子叫出来了。
你们找红月?藤原穗子打量着秦湘云。
你是谁?我红月姐姐呢?秦湘云也不甘示弱,要比气势她可一点都不输人。
给我把他们赶走。藤原穗子吩咐道。
是,穗子小姐。守门的两个日本人谨遵吩咐,一个推搡着栋梁,一个试图赶走秦湘云,车上付家的司机赶紧下把秦湘云拉上了车,免得她吃了亏。
穗子小姐,穗子小姐。栋梁朝藤原穗子的背影喊道。
你认识我?藤原穗子看着他。
我家小姐派我来请你明天和她一起去逛书店。
藤原穗子没有说话只看着他。
我家小姐是凌兰珠。栋梁解释道。
哦,原来是兰姐姐。她真的要请我一起去逛书店吗?藤原穗子还不敢相信。昨天兰珠对她的态度似乎有点隔膜,她还以为兰珠生气了。
千真万确。栋梁说。
明天什么时候?
明早九点,穗子小姐直接到我们酒坊来就是。栋梁说,他瞎诌了个时间,其实兰珠根本没有说要请藤原穗子去逛书店,他只是瞎编的。
那好,麻烦你了。你回去告诉兰姐姐,我明天一定会准时过去。藤原穗子喜笑颜开,她本来还在担心昨天的事让她没办法接近兰珠了,想不到兰珠竟然会主动约她。
虽然是假传“圣旨”,但是这种时候他也是被逼的。栋梁得意洋洋地看着藤原穗子满意地转身回藤原公馆,他也很满意地回过身瞟了一眼在车上一直看着他的秦湘云。他故意假装没看见,沿路往回走,秦湘云让司机开车跟着他,终于忍不住停车叫住了他。
你去哪?我送你。
栋梁停住脚步看着秦湘云,他假装犹豫为难了一下才上车。
你到底是谁?刚才看你跟那个日本女人好像很熟的样子,你是不是真的认识红月姐姐?秦湘云忍不住又问。
其实……实不相瞒,栋梁似乎有难言之隐,其实我是红月姑娘的戏迷。至于刚才那个日本女人,还好啦,只是见过两次,也算不上什么交情,她好像对我印象不错,上次还让我教她讲中国话呢。栋梁轻描淡写地说。
我就知道你不是红月姐姐的表哥。秦湘云似乎对终于确认她英明的怀疑而有些沾沾自喜。既然你认识那个日本女人,那可以带我进去见红月姐姐吗?
这恐怕……我倒是可以进去,不过要带你进去恐怕有点……栋梁假装有些为难。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可以付你钱,你想要多少钱?秦湘云说着就要拉开手袋拿钱出来。
我不要你的钱。要不你给我讲讲红月姑娘的事吧?栋梁忍着没让自己小计得逞的得意显露,还好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难骗。
你想知道红月姐姐什么事?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跟她有关我都想知道。比如说她为什么会在藤原公馆呀,怎么突然不唱戏了?我买了她一个月的戏票,可是等了好久都没见她上戏台了。栋梁说得煞有介事,其实他哪里会听戏,就是平时凌家唱堂会他也是听得昏昏欲睡。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忍受那种半天说一个字要死不断气的感觉,他可受不了。只要秦湘云稍微动脑子想想也能知道,像他那样穿着那样谈吐的人哪是会进戏园子听戏的人?就算有那闲心附庸风雅也没有那闲工夫呀。
其实红月姐姐很可怜的。她……秦湘云未成言,似乎感同身受般,说话间已经有些喉咙沙哑了。她虽然跟红月不是亲姐妹,但是红月对她关怀备至,红月现在的遭遇她是一清二楚的,虽然也想为红月做点什么,但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栋梁为自己略施小计欺骗了秦湘云有点后悔,但是好歹他是完成了兰珠交给他的任务,回去也好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