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团到达昆明时,清华校长梅贻琦、北大校长蒋梦麟和其他学校负责人前来迎接,几位教授夫人还献上花篮,有人用一首爱尔兰民歌的曲调现编歌词,向三千里风尘仆仆的师生祝贺。远在美国的胡适听闻此事后激动地说:“临大决迁昆明,当时有最悲壮的一件事引起我很感动与注意,师生不幸,历六十八天之久,经整整一千里之旅程。后来我把这些照片放大,散布全美。这段光荣的历史,不但联大值得纪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纪念。”时人赞誉这次临大西迁为“文人长征”。
困顿
抗战前,闻一多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从1934年11月开始,闻一多住在清华新南院七十二号,此处有卧房、书房、客厅、餐厅、储藏室、仆役卧室、厨房、卫生间等,大大小小一共十四间。电灯、电话、电铃、冷热水等设施一应俱全。房前甬道两侧有草坪,周围是冬青矮柏围墙,草坪中央置一大鱼缸。闻一多的书房宽敞明亮,四壁镶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橱,窗下是书桌。闻看书累了,便到门前的大阳台散步,或到草坪上拔草,观赏金鱼。冬日雪后则和孩子们一起滚雪球、堆雪人。
抗战爆发后,通货膨胀日益加剧,西南联大的教授们生活集体恶化,薪水的实际购买力从战前的人均350元,下降到8.3元。闻一多有五个孩子,夫妻二人加保姆赵妈,八口之家全靠闻一人薪水度过,十天八天就花费殆尽,剩余的大半月经常在半断炊中度日。他们的饭里常掺着沙粒,有时全家8人共吃4只荷包蛋,且不是天天都有。粮食不够,只能吃豆腐渣和白菜帮度日。为了给丈夫孩子补充营养,夫人高真常带着孩子到村外的小河中捞点小鱼小虾,并开出一块荒地,自己种植蔬菜。
吴晗在《哭一多父子》一文中悲伤地回忆闻家的境况:“一只破烂藤椅是孙毓棠去英国时送的;一个整齐一点的方桌,是我向学校借来转借给你的。你的书桌是三块长木板,像裁缝用的。”
无奈之下,闻一多只能将书卖给学校,他说:“我只卖给学校清华图书馆,等到将来我有钱我还能收回来。”最后,他不得不将最心爱而且最必须用的几本书都卖了。他对夫人说:“教书的卖书,心里好难过哦。”
1940年冬天,书籍衣物典卖已尽,闻一多无奈,脱下自己仅有的狐皮大衣,拿去寄卖,结果自己冻得发了高烧。高真流着眼泪让长子立鹤连夜从郊外赶到城里,把大衣赎了回来。
闻家刚搬到昆明福寿巷三号,不到一个月,就遇到了日寇飞机轰炸。闻一多及弟弟闻家驷一起住到一个山洞里,一次空袭中,一颗炸弹落在洞旁,幸而没有爆炸。为了安全起见,闻家只好搬到郊外陈家营。
在陈家营,闻一多与华罗庚两家共14口人,一起在一间阴湿的、只有16平方米的偏厢房里共同生活了一年多。闻一多一家住屋子东头,华罗庚一家住屋子西头,两家中间挂一块碎花布相隔,半夜华罗庚的小儿子尿床,可以一直湿到闻家这半边。雨天到来的时候,两家孩子一起把脸盆、漱口缸、饭碗、尿罐集中起来,接屋顶楼下的雨水。华罗庚曾写了一首七言小诗,描绘两家的生活:“挂布分屋共容膝,岂止两家共坎坷。布东考古布西算,专业不同心同仇。”
激烈
当辛亥武昌起义的枪声响起时,闻一多与他的六个堂兄弟正在武汉两湖师范学堂附属高等小学校读书。闻氏兄弟不但不惊恐,反而升起莫名的兴奋。第二天,12岁的闻便学着革命党人的样子剪去了辫子。后因战火蔓延,闻回到家中,当人们问起起义之事时,他一遍一遍述说着所见所闻。他还画了成套的革命故事,贴得满墙都是,其中一副绘有一个手执小旗振臂高呼的小人,意为拥护共和。
1919年5月4日的学生游行,远在郊区的清华大学没有参加。这天晚上,闻一多听许多从城里返回学校的同学讲述了白天城里发生的游行后,很受感动,连夜抄写了岳飞的《满江红》,张贴在食堂门口。
清华百余名学生上街宣传,被当局逮捕。清华学生为表示抗议,又组织160名学生进城宣传,闻一多也参加了此次行动。他和大家一起带上水壶、干粮、洗漱用具,随时准备被军警逮捕。北洋政府果然出动军警,但由于学生人数太多,只是在故宫太和殿前的广场围了一天,到傍晚就放他们散去了。
清华官费留学的时间为5年,如果留学中断一年,还可以再复学,但闻一多在美国只留学3年便回国,而且没有复学。留学期间,闻写信对梁实秋说:“我想再在美住一年就回家。……跑到这半球来,除了为中国多加一名留学生,我们实在得不着什么好处,中国也得不着什么好处。”
在美国,闻一多处处感受到身为华人遭受的歧视,内心很是痛苦。清华学生陈长桐也在科罗拉多大学读书,一次,他到理发馆理发,半天不见人招呼,最后一个理发师对他说:“我们不伺候中国人。”陈一气之下,诉至法院,法院判决理发馆败诉,需向陈赔礼道歉。道歉之后,理发师诚恳地对陈说:“下回你要理发,我带了工具到府上,千万别再到我店里来。”后来,他们才明白,如果华人进了理发店,白人便不来了。闻一多对此事极为气愤,对梁实秋谈及此事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悲愤激动难以自抑。二十年后谈及此事,闻仍耿耿于怀道:“我,……闭门读书画画,轻易不出去,宁可吃点冷面包,宁可头发留得长一点,少受点冤枉气也好呵。”
闻一多从科罗拉多大学毕业时,没有取得学位。按学校规定,毕业学生行毕业礼时,照例是男生、女生各排成一纵队,并排走向讲台,这样便是由一名男生一名女生同时领取毕业文凭。某年毕业的中国学生有6人,但没有一名美国女生愿意和中国男生并排站在一起,于是校方只好安排6个中国学生排成三对站在队列前端。目睹此情形,闻一多异常气愤,到自己毕业时,拒绝排队领取毕业文凭。
面对如此种种,闻一多坚定了回国的信念。他对梁实秋说:“栖身之所仍然没有把握,这倒是大可忧虑的事。不过回家是定了的。只要回家,便是如郭、郁诸人在上海打流也可以。君子固贫非病,越穷越浪漫。”1925年5月,闻一多离开了美国,从此再没有去过。
一次,留美清华学生聚会,闻一多问潘光旦:“世界上什么样的民族最优秀?”潘光旦说,世界上受压迫多、境遇困难的民族,如中国人、犹太人,是最聪明的。闻一多说:“那就好!要是你研究的结果,是中华民族应当淘汰灭亡,我便只有先用手枪打死你!”
闻一多说:“有些人感情很丰富,思想也很敏锐,见了一片红叶掉下来便百感交集,眼泪汪汪。但面对社会上丑恶的现象,见了不幸的儿童的赤血在地上被踩成泥浆,反而无动于衷,这是不是不近人情!”
1933年,日军占领承德,举国皆惊,清华召开教授会议讨论此事。一向埋头治学的闻一多也来参加会议,他认为蒋介石应该自责。次日,他为毕业班的学生写下《败》,要求他们像真正的士兵一样去战斗,哪怕“遍体鳞伤”,只“剩下了一丝气息”。
抗战爆发后,由于妻子不在身边,闻一多对如何搬家不知所措,最后连妻子的陪嫁首饰都没有收拾,只带了两本书离开了北京。在车站,闻遇到了正要赶回山东的臧克家。臧见闻所带行李非常简单,想到他家的四壁图书,便问:“闻先生的那些书呢?”闻一多回答说:“只带了一点重要的稿件。国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丢掉,几本破书算得了什么!”
到长沙后,教授们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苦,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闻一多却在给妻子的信中说:“这样度过国难的日子于良心甚安。”
1944年,西南联大国文学会举办“五四”文艺晚会。晚会最后,主席罗常培宣布:“今天唱压轴戏的是杨金甫先生,杨先生将赴美国讲学。”杨金甫讲完后,闻一多径直上台说:“今天唱压轴戏的,不是杨先生,而是我!我研究中国文学二十年,目的就是摧毁这座封建的精神堡垒!”
闻一多曾说:“我们中国的方块字,是统治阶级愚民的工具,阻碍进步的绊脚石!方块字存在一天,中国的人民文学就一天不能实现。”
闻一多反对写旧体诗,老舍到西南联大演讲,闻一多任主持人,他介绍完老舍后说:“在今天抗战时期,谁还热心提倡写旧诗,他就是准备作汉奸!汪精卫、黄秋岳、郑孝胥,哪个不是写旧诗的赫赫名家!”全场震惊,连老舍都感到愕然。
抗战期间,看到国家糟糕到这步田地,闻一多如坐针毡,他在给学生臧克家的信中写道:“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没有能力炸开那禁锢我的壳,放射出光和热来。”1943年,闻一多走出书斋,从一个学者变成了一个激情喷发的民主斗士,在许多公开场合作“狮子吼”。对于这种转变,有的人不理解。特务骂他是“闻疯子”,连他的一位朋友在他被暗杀后也说他是“穷极失控,自蹈死地”。
1946年,加州大学致函梅贻琦,希望梅能为他们推荐一位讲中国文学的教授,梅想到了闻一多。但闻一多再三考虑后,决定不出国。他说:“在这个苦难的时候,我不能离开我的祖国,昆明还有工作要做。”
转身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青岛大学三次爆发学潮。但每次学潮,闻一多都站在校方一边反对学生罢课,主张开除学运积极分子。学生也将矛头对准闻一多,甚至发表了《驱闻宣言》,指其为“准法西斯蒂主义者”。
20年代末30年代初,新月社的胡适、罗隆基、梁实秋等人与国民党政府展开了一场“人权与约法”的抗争,但闻一多治学而不论政,保持了缄默。同样,在新月时期的几次论争中,闻也选择了沉默。
30年代,回到清华任教的闻一多潜心典籍,心无旁骛。他厌恶政治,对同学罗隆基好骂政府颇为反感,曾正颜厉色地对罗道:“历来干禄之阶,不外有二途。一曰正取,一曰逆取。胁肩谄笑,阿世取容,卖身投靠,扶摇直上者,谓之正取;危言耸听,哗众取宠,比周谩侮,希图幸进者,谓之逆取。足下盖逆取者也。”但40年代,罗隆基却成为他加入民盟的介绍人。
1934年,闻一多在给好友饶孟侃的信中说:“我以数年来的经验劝告你,除努力学问外,第一件大事是努力赚钱。”
西安事变发生后,闻一多对学生运动及张、杨之举极为愤怒。张春风回忆,这日,闻一多“暴怒如雷”地走上讲台,横眉怒目地扫视全堂后,厉声问道:“国家是谁的?是你们自己的吗?”随后,他又说:“真是胡闹,国家的元首也可以武力劫持!我要严厉责备那些叛徒,你们这样做是害了中国!”他责问学生们:“谁敢起来告诉我,你们这样做的对吗?你们可以站起来说话!”“今天我可说话了,国家决不允许你们破坏,领袖不许你们妄加伤害!”
然而,西安事变的结局却出乎闻一多的意料,后来他感慨地说:“(共产党)这种不念旧恶,以德报怨的事情,历史上也绝无仅有。……像这样大敌当前,能捐前嫌,顾大体,这只有共产党才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