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好几个菜场,啥都买不着。”爸把菜筐放在地上说,“武斗打得郊区的农民都不敢进城送菜了,菜场都关张了。就合作社里,还有点儿咸萝卜卖。”
哥从里屋走出来,叫了一声“爸!”爸先是一愣,然后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别走了,外面乱成这个样子枪子可没有长着眼睛。”“我还得走呢!”哥说,“战友们都在坚守阵地,这两天传说拼到底要来进攻风声挺紧的,我不能当逃兵!”爸看了哥一会儿,半天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气哼哼地说:“啥叫逃兵?当个屈死鬼好啊?胡闹!”“这不是胡闹,是保卫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斗!”哥的脖子上蹦起了青筋,“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就是死了也重于泰山。”“都说是为了革命,都说别人是反革命。可眼瞅着形势越来越紧张,机关枪迫击炮全都支上了。死的人越来越多,都以为挺英雄,啥时候是个头呀?!”爸也很激动。
“轻点儿!”哥压低了声音说。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朝外面看了看说,“这一片住的都是思想兵儿的人,万一知道我回来了,保准得来抓我。”
爸不再吱声,坐在饭桌边的凳子上出长气。哥还想说啥,刚张了张嘴,就被妈用眼神制止了。于思觉得屋里又热又闷,很想出去透透气,刚走到门口,爸就喊了起来:“找死呀?!外面一个劲儿地打枪。”
正说着,嘭的一声,屋顶上落下一大片墙皮,灰尘扑扑簌簌地散落下来。不知是啥东西落在了房顶上。
妈擦干净桌子上的灰尘,端上闷好了的高粱米饭,还有切好的咸萝卜,招呼大家吃饭。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于思忍不住说了一句:“光有咸菜,真没啥可吃的。”
“有咸菜就不错。再这么下去,怕是连咸菜也吃不上了,就得蘸盐花了。”“这是啥年月?”妈嘟囔着。她想了想又问哥,“你在外面尽吃啥?”“尽吃好的。”哥笑着说,“白面馒头猪头肉,黄瓜西红柿可劲造!”“哪整的?”妈问道。“都是战友们支援的。白面馒头和猪头肉,是饭店的战友们送来的。黄瓜西红柿是郊区菜农战友们,夜里赶着车运来的。”“都是造害国家的钱,谁也不掏自己的腰包!”爸嚼着高粱米饭,口齿不清地说。
“哥你也带我去吧!省得在家整天吃高粱米饭咸菜条子。”“你小毛孩子掺和啥?!那是革命战斗。”哥看了他一眼说。“高粱米饭咸菜条子就是好的。等爸老了,你能给爸吃这个,爸就知足了!”哥笑了起来说:“你这要求也太低了。”“低?”爸放下筷子,看着哥说,“这还低?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连饭都可以不吃。”
“可不!”妈也说,“你说你疯疯癫癫的在外面逛荡个啥?那国家的事那么大,你管得了呀是咋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哥也放下了碗筷,看着爸妈说,“是毛主席号召我们关心国家大事的。”
“可毛主席也没有让你们武斗呀!”爸说。“武斗也不是我们挑起的,我们只是文攻武卫。”“谁都不承认武斗是自己挑起来的,谁都不愿意让一步。”“这咋能让呢?!”哥看着爸说,“这是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你们斗出啥名堂来了?”“啥名堂?”哥梗着脖子说,“郑一凡已经让公安局逮捕了,现在关在北京的秦城监狱里。事实证明我们是正确的!”
“那跟你有啥关系?”妈问道。“他‘四清’的时候到我们学校做报告,之后就开始了揪反动学生。”爸不再说话,哥更有理了:“昨天省公安厅还破获了一个特务组织,专门给苏修送情报,也都是思想兵儿的人。独立师的人一直都支持我们,他们是从上级获得指示,要支持革命造反派……”
“行了!”爸打断哥的话:“你知道啥?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我吃过的咸盐比你吃过的饭也不少!”
“你再倚老,还比得了刘少奇吗?”哥盯着爸的眼神不怀好意,于思觉得有几分凶狠。
爸一下蔫了,软塌塌地靠在了墙上。“别吵了,又戗戗。”妈说,“好不容易全家人聚到一块儿,又吵吵个没完。”爸突然没好气地说:“都是你给惯出来的!”妈也生气了,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是谁惯出来的?要不是你没事老在家和他叨咕政治,他能这样要死要活地去革命?”爸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我和他谈政治,也没让他去玩儿命!”“谁去玩儿命了?”哥也生气了,他把碗蹾在桌子上说,“我干的都是正事!“啥正事?还不是稀里糊涂地跟着瞎起哄!”爸说。“谁起哄了?”哥理直气壮地说,“所有的人都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只有你还钻在故纸堆里,还说别人瞎起哄,你是让人整怂了骨头了吧?”“你一个人闹还不够呀?!还撺掇你爸也去抽风?!没听着大喇叭里见天喊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吗?”妈瞪着眼睛说。“他是啥右派?不就是召集了一次提意见的会吗?!”哥看着妈的眼睛说。“这还不够?整得全家人抬不起头来,你连团也入不了!”“入不了就入不了,入了又能咋样,还不是驯服工具吗?”这顿饭算是吃不下去了,爸、妈和哥都沉着脸。于思咋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心里又烦又闷,被丁香的气味儿熏得喘不上气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了起来。他觉得天旋地转,胃在抽搐,连肠子都在绞痛。
爸和哥不再吵嘴,争抢着把于思抱到床上。妈用煤铲子铲来炉灰,盖在他吐出来的脏东西上,再用扫帚扫走。
“这是咋着了?”哥坐在床边上,轻轻地摸着于思的头。“许是吃得不合适了!”爸说,“到医院看看吧!”“不用了,是中暑。”妈涮了一块凉毛巾,蒙在于思的脑门上。
“快吃饭,带孩子到医院里看病。”爸说着坐到饭桌旁边,重新端起碗,吃剩下的半碗饭。
“咋去呀?”妈叹息着说,“枪还没停呢!医院里也就外科有人,其他科室里大概连人影也找不着。”
于思觉得一片清凉,顺着头皮直沁进胸口,舒服了许多。便坐起来说:“妈,我好了,不用看了。”
哥站起来说:“你好了,那我就走了。”他说着拿起妈为他找出来的衣服,拎起手榴弹拉开门,就要往外走。
“你还要去呀?我的小祖宗!”妈嚷着冲过去,“你就不能消消停停地在家待着吗?我给你跪下了。”
妈的膝盖弯了下去,还没有着地,就被哥架住了。爸从后面扶住妈,妈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靠在爸的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嘟囔着:“这是造的啥孽呀?我咋养下这么个孽障东西!”
哥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
八
王弦的老婆怀孕了。又干又瘦的身子上鼓起一个大肚子,看上去就像一根细竹竿上挂了一个大口袋,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好像“口袋”随时会掉下来。于思是和妈上医院看病的时候,在街上看见的。她的麻脸上还长出了黑斑,一块一块的不老少。“许是个男孩儿!”妈小声嘀咕着。“为啥?”于思问了一句。“怀男孩儿妈丑。”妈说。“她不怀男孩儿也不好看!”于思笑着说。“嘴别那么损!小孩子家乱说啥?!”妈拉了一下他的手。
王弦来找妈的时候,于思正无聊得闹心。王弦是来让妈给他老婆检查胎位的,看看胎位正不正。妈前脚刚走,于思就趁机溜了出来。午后的太阳,热烘烘地晒在人的身上。于思干脆脱下外边的制服褂子,只穿一件圆领汗衫,让风透透地吹在身上。在屋里憋得太久了,他觉得浑身都在发霉,每个关节里都有草往外长。
街上的行人并不少,大家对枪声已经习惯了,不像武斗刚开始的时候那么紧张。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东看看西瞅瞅,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自在。走近解放广场的时候,大老远地看见一群孩子正在那吵吵巴伙儿地说笑。他加快了脚步,朝他们跑了过去。
宪法又穿上了他爸的那件夏威夷衬衫,还有网眼的白皮凉鞋,正站在花坛的沿上,比比画画地白话。二黑的左脚蹬在花坛上,手叉着腰很神气。小坏儿抱着他妹小五,坐在马路牙子上看街景。“长脖子”守着一筐李子杏,接长不短地吆喝一声。小秋不知啥时候回来的,也坐在马路牙子上东瞅西瞅。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是家住街东的,高高矮矮地站在那,仰着脖子听宪法白话。只有铁蛋儿站在一边用一块布仔细地擦着一把手枪。
于思一眼看出那枪是真的,枪身用铁皮焊得严丝合缝,枪筒是一截手指粗的钢管,枪机是铁铸的,保险是用铁丝揻的。乌黑的枪身上,通体泛着蓝光。
“真棒!能打子弹吗?”他走到铁蛋儿的跟前问道。
“当然!”铁蛋儿头也不抬地说,“可惜没有子弹。”“打哪整来的?”
“我哥他们厂造的,造了一大批,都是给思想兵儿的。我上我哥他们厂子去玩儿,就管他们要了一把。”
“让我看看行吗?”于思眼巴巴看着那把枪。“就许看一会儿。”铁蛋儿很不情愿地把枪递到他的手里。枪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于思模仿着电影里的侦察员,把枪放在手里掂了掂。他估摸着打开保险,拉开枪栓,瞄准一只停在落叶松上的家雀儿,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那只家雀儿飞了起来。于思忍不住称赞道:“真是一把好枪!“枪再好又有啥用,没有子弹还不就是个摆设。”小坏儿嬉皮笑脸地说。
“你咋知道没子弹?”铁蛋儿瞪了小坏儿一眼,“子弹在锁厂和化工厂造呢!“你咋知道?”小坏儿问道。“我听我哥他们厂的人说的。”铁蛋儿非常有把握地说。“那有啥用?”宪法笑嘻嘻地说“,主义兵儿还有坦克呢!你们能挡得住吗?!“你打哪看见的?”铁蛋儿问道。“那天我去工大,看见一伙人正往拖拉机上焊钢板。问他们干啥?他们说是造坦克,专为了攻思想兵儿的指挥部。”“有坦克也没用。”石泛函瞪着眼睛说,“思想兵儿的指挥部在火车站旁边的大旅社里,那栋楼早先是关东军的指挥部,墙特别厚,炮弹都打不穿。根本就攻不进去!”
“坦克上有机关枪!”宪法说。“机关枪也打不透!”石泛函犟了起来。“还有迫击炮呢!”宪法也不示弱。
石泛函没词了,铁蛋儿却笑着说:“迫击炮管啥用?我爸说那都是在野外打步兵的。在城市里只有巷战有用,攻坚根本不好练。”“那还有六零炮呢!是从野战独立师拉来的!”宪法也挺硬。他跺了跺脚上的灰尘,像大人那样盘着胳膊抱着膀子。“那也打不过!”石泛函昂着头说。“指定能打过!”宪法也很有把握的样子。“就是打不过!”石泛函、铁蛋和小坏儿一起喊叫。
“思想兵儿的人光会咋呼!一接手一个比一个怂。”“长脖子”笑嘻嘻地说。“你胡说!”石泛函他们一起吼叫起来。“我没胡说!是我亲眼看见的。”“长脖子”梗起脖子,晃得脖子更长了:“那天我上果窖批李子杏儿,路过省委大院的时候,正赶上一伙儿一中的学生在那刷标语,他们是‘红野’的。他们把早先贴的标语都撕了,贴上新的大字报纸,写上一人高的水笔字。后来来了一伙思想兵儿的人,都是省委机关里的,他们说‘红野’的人撕了他们的大字报,让他们赔礼道歉。‘红野’的人不干,两伙人就戗戗了起来。‘红野’的人把糨糊和墨汁,都泼在思想兵儿那些人的身上。思想兵儿的人就跑回省委大院里,招呼来一大伙人,拿着棒子和砖头,把‘红野’的人围了个严实。两边正撕巴着,开来一辆大卡车,拉来一车省建筑公司的人。他们戴着安全帽,举着铁棍和木棒子,跳下车就往人堆里冲,把‘红野’的学生都抢了出来。思想兵儿的那拨人吓得屁滚尿流,麻溜地跑回了省委大院里,关上大铁门,站在墙头上又喊又骂,气势得不行。人家早开着车跑了,他们还往外扔砖头呢!你们说他们怂不怂?”
“真是怂透了!”宪法帮着“长脖子”溜缝。“那算啥!”二黑也梗起脖子说:“那天,我上车站捡烂铁,看见一群主义兵儿的人在那疙儿撒传单,领头的人牛气得不行。后来来了一群汽车厂的工人,一人扛着一杆枪,都是基干民兵团的,里头尽是神枪手。隔着大老远儿的,有一个人把枪举起来,对着站在墙垛上舞舞咋咋煽呼的那个领头的,‘叭勾’一枪,一下就把他的帽子打飞了。吓得主义兵儿那伙儿人抱着脑袋瞎跑,有一个把鞋都跑丢了。他们更怂!”
“就是!连打都不敢打,听见枪声就尿裤子,真怂到家了!”铁蛋得意地笑了起来。
宪法一时说不上话来,他抓着脑袋挠了半天才说:“思想兵儿都是一群保皇派,那里头有好人呀?!”
“你敢说?!思想兵儿里都是好人,他们的代表今天上午在北京受到中央‘文革’首长的接见了。”石泛函满脸赤红地说。“你咋知道的呢?”宪法问道。“他们刚打回电报来了!思想兵儿的电报室已经接到电报了。”“思想兵有电报吗?!”二黑撇着嘴说。
“当然有。是物理系的学生攥的,比邮局的电报还好呢!”石泛函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宪法干脆来个不讲理:“那也没好人,就是没好人!”“主义兵儿才没好人呢!”铁蛋儿冲着宪法吵吵起来。所有的人分成了两拨,有的向着宪法、“长脖子”,有的向着铁蛋儿、二黑和石泛函。向着主义兵儿的人一齐喊:“思想兵儿是臭狗屎!”向着思想兵儿的人就齐喊:“主义兵儿是臭狗粪!”
一股丁香的气息又远远近近地包围了过来,于思觉得胸闷得不行。他把手枪交给蹲在一边的小秋,站起来跳着叫着:“臭狗屎!臭狗粪!臭狗屎!臭狗粪!所有的人都被莫名的兴奋裹挟着,紧张地大喊大叫又蹦又跳,招得过路的人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帮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