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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广场上很热闹。火车汽车响成一片,小贩儿们不停地吆喝着,上车的人叫喊着,喇叭里通知着车次和检票的地点。人影一堆一堆地挪来挪去,各种食物的香味儿和各种废气混和在一起,空气浓稠得有了重量。车站大旅社的断壁立在黑暗中,半座万年青的雕塑戳在灯光的中心,一明一暗遥相呼应,撩拨着于思的记忆。

小金找到了等那次车的队伍,便招呼于思一起挤了过去。他们终于在行李和人群中,看见了楚冰和李家伦。他们正站在队伍旁边的灯影里,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于思和小金从后面绕过去,蹲在卖报亭的暗影里,想听他们在说啥。

楚冰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呢子大衣,领子立着护着脖子。头上围了一条鹅黄色的拉毛围巾,捂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脚上是一双翻毛的鹿皮鞋,衬着深蓝色的裤子。她不看李家伦,望着黑暗里,好像在看着啥,又好像啥也没看李家伦还是那身破棉袄,只是没有系稻草绳。棉帽子的护耳放了下来,在下巴上系在一起。他低着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犯了错误的孩子。离得远,咋也听不清他们在说啥。只看见楚冰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李家伦的嘴唇不停地动着过了一会儿,李家伦不再说话,楚冰的头也低了下来。两个人握了握手。李家伦扭头走了,一个行李卷儿绊住了他的脚,他差点儿没摔倒,踉跄着站稳当,又回头看了楚冰一眼,就穿过人堆走了,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里。楚冰一直低着头,只是在李家伦扭身走了的时候,她张了一下嘴,好像要说啥又没说。

大喇叭在催促去北京的人,排好队等待检票。楚冰提起自己的提包,走进了队伍里。

“不行!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小金对于思说。“就是!”于思也说,“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不然,李叔就太窝囊了!”“咱们上去揍她一顿!”小金咬着牙说。“不行!那咱们非得让警察抓起来不可。”于思摇着头说。俩人商量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惩罚楚冰的办法。正在犹豫,于思一回头,看见报亭的后面有一个水果床子。上面堆着不少冻柿子,贩子们已经走了,那些冻柿子肯定卖不出去不要了。于思高兴了,跳起来跑到水果床子跟前,抓起一个冻柿子,跑到离楚冰不远的地方,照着楚冰的脸扔了过去。他使的劲太大了,冻柿子没有砸在楚冰的脸上,从她的头上飞了过去,掉到了一个老爷们儿的身上。那个老爷们儿立刻骂了起来,于思和小金笑着躲到报亭后面。过了一会儿,等那老爷们儿不骂了,他们又一人又抓起一个冻柿子,朝楚冰扔了过去。这次很准,于思的冻柿子摔在了楚冰的头上,小金的冻柿子扔在了楚冰的前胸上。楚冰被这突然袭击吓得够戗,她惊慌地躲闪着,嘴里还连声地喊叫着。于思和小金转身朝广场外面跑了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一口气跑到广场边沿的时候,他们才停住脚。回头再看楚冰,只见人头攒动,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们心情愉快,回家的一道上都又说又笑,轮留地摔着跟头,也不觉得冷和疼。李家伦的屋里黑着灯,好像没有人。于思和小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金摸了一下门锁说:“没锁!大概在家呢。”于思趴在窗户上,透过厚厚的霜花,看见屋子里有一点儿红光一闪一闪的。他揉了揉眼睛,借着外面的亮光,他看见李家伦仰在床上。夜光勾出他脸部侧面的轮廓,宽宽的额头,笔直的鼻梁,还有像女人一样柔和的嘴唇。

于思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人理睬他。小金低声地叫着:“李叔!”李家伦不吱声,像是没听见似的。于思和小金互相看了看,一齐使劲儿,把门推开了。小金顺手拉开了灯,他们看见李家伦的表情极其痛苦,他闭着眼睛,额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嘴角在微微地颤动。地上扔满了烟头,足有十几个。

“李叔!”小金在李家伦的耳朵边上喊了一声。李家伦睁开眼睛,看清是他们就坐了起来。他点起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起来。

“完了吧?”小金幸灾乐祸地说,“这回傻眼了吧?你这童男子得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小金的脸缩成一团,看着更丑了。

李家伦没说话,眼泪在他的眼窝里打着转儿。“别伤心了,我们已经给你报了仇!”小金凑到他的跟前说。李家伦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小金卡巴着小眼睛说:“我们用冻柿子把她砸得够戗……”小金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家伦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了起来:“谁要你们去报仇?滚!滚!都给我滚出去!”于思和小金都傻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李家伦发这么大的脾气。眼泪从他的眼窝里流出来,顺着脸往下流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压低了声音哀号起来。于思和小金大眼瞪小眼,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长时间,李家伦才平静下来。他扔掉烟头,从炉子上的洋铁壶里倒出半盆水,涮湿了毛巾洗了洗脸。然后,走到桌子前面坐下,打开一本儿书,低下头看了起来。

小金蔫了,说了一句:“我走了。”就拉开门走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还冲李家伦卡巴了一下眼睛。于思很替李家伦难受,不敢再说啥。他坐在李家伦的床上看着他的背影,又隐隐地听见了那遥远清亮的流水声。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这种声音了,激动起来直想喊一嗓子。

过了一会儿,李家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于思,突然问道:“你去过天津吗?”

于思摇了摇头。他不想说话,他觉得很累。“天津可繁华了,特别是小白楼一带。解放以前那是租界,住的尽是外国人我家就住那。我爸开了一家厂子,是造肥皂的。我家有一栋花园洋房,可漂亮了。李家伦的眼睛望着窗玻璃,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

“我小的时候,上的是教会学校。从一进校门,所有的学生都得说英语。学校里有不少外国学生,也有不少中国学生。”

于思第一次听见李家伦说起自己的身世,觉得挺新鲜的。“每到圣诞节的时候,学校里就要开庆祝会。神父们领着大家祷告,还要领圣餐。每天我上学之前,我妈都要在香炉上插一炷香,求菩萨保佑我学习好。每天放学回来的时候,我妈都热好一杯牛奶,夏天的时候是一杯冰激凌,看着我喝下去。”

“你家就你一个孩子吗?”于思问道。李家伦不理睬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我念的是南开中学。学校的大楼里面,一进门立着一面镜子。每个学生都得先在镜子前面,整理好仪表,才容许进教室。我的成绩特别好,每个学期都是班里的第一名,经常领到各种奖品,大多是学习用具。几年下来,我得的奖品积攒了一抽屉。我每次得了奖,我妈都特别的高兴。”李家伦解开领口的扣子,好像憋得慌似的出着粗气。他激动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我考进燕京的那一年,我爸的厂子破产了。家里一下就穷了,眼看着就上不起学了。当时燕京大学的学费很贵,能上燕京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我爸让我别念燕京了,还是改考不收学费管饭吃的师范大学吧。我妈说不行,孩子有本事,已经考上了燕京就得上。她对我爸说,你没钱我出。她卖掉了所有的珠宝手饰,给我凑足了学费。我临出门的那天,她还专门跑到十八街,给我买了一盒大麻花,她知道我最爱吃那个。我离开家的时候,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我读了四年大学,没休息过一个礼拜天,没看过一场电影,没跳过一场舞。北京和天津离着那么点儿路,我就是没回去过。别人都出去玩儿了,我一个人还在阅览室里看书。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所有的成绩都是优。那一共二十几门课呢!”李家伦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他掏出手绢儿,擦了一下眼角,又揉了揉鼻子,“我毕业之后,又考上了徐先生的研究生。这才回了一趟家,心想这回去东北了,再不回家以后再回就不容易了。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我才又回了一次家。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妈买了一个金戒指,我把金戒指戴在她又细又长的手指上,才明白什么叫幸福。我妈高兴得都掉泪了。”

“你妈现在咋样了?”于思问道。“去世了。”李家伦摇着头说,“我妈心地善良,是有福的人。五十年代就去世了,没等着’文化大革命‘遭罪。要是活到现在,非得当资本家给扫地出门不可!”李家伦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他用手抱着头大声地喊着:“妈!我真想你呀!”

于思从来没有听见李家伦说这么多的话,更没看见他哭过。于思觉得一个大人也这么想妈,实在有点儿可笑。他忍住笑,专注地听着他说话。他老是觉着李家伦不太像个男人,究竟哪不像,他也说不上来。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说过李家伦处对象。于思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来走去。改革开放以后,李家伦成了全国著名的数学家,他在他的研究领域里,被世界各国的同行们公认是领先的。报纸杂志上到处都是他的照片,他还参加了世界数学家大会,踩着格林威治旁边的子午线照了一张像。因为没有出国的服装,他临时管小金借了一件呢绒衫和一双皮鞋。小金的皮鞋太小,他穿着回来的时候,脚都给夹得起了泡。他脱下呢绒衫,洗也不洗就让小金拿回去了。李家伦到了也没有结婚,一个人守着三间大房子和一台彩电,真的当了一个老童男。小金和那个做生意的女人好的时候,要给他介绍一个卖猪肉的女的。李家伦还没有听完小金的话,就头一扭走了,连面也不肯见。很快他就入了党,记者来采访时问他:“你原来曾说过,你最大的愿望是加入中国共产党。那么,你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呢?”他说:“过去我想当一个共产党员,现在我只想当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他的学术地位越来越高,从带硕士到带博士从数学系主任到数学物理所的所长,从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到国务院学位评审委员会的委员。

在于思大学毕业的时候,李家伦曾经建议于思回到北方大学给他当助手在数学物理所工作。于思不愿意,他老是记着那天晚上,李家伦哭着想妈的情景,也害怕飘荡在这座城市里那股浓郁的丁香气息。他向往着遥远的世界,渴望别样的生活。他后来去了海南,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和一个四川的姑娘结了婚。他原打算是一辈子不结婚的,他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感兴趣。那位四川姑娘是个心理医生,听他说了一些心里的感受,断定他得了忧郁症。后来他们就结了婚,生了一个男孩儿。孩子满地跑的时候,他回到了这座城市。小金家早已经搬到了深圳,夏舟在一个大公司里当副总裁,他在他妈的手下做生意,听说赚了一些钱。“这是又一次革命,共产党员应该走在前面!”夏舟说。于思领着他胖嘟嘟的儿子,穿过霓虹灯闪耀的街道,为再也找不到那一溜铺子而遗憾在早先的街边上,耸立起两排高楼,全是玻璃的门面,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招牌连合作社也改建成了大商场,那条街显得更狭窄了。于思没有再去看望过李家伦,只有一次,走在街上,在西装革履和牛仔的人流里,看见了他那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他还穿着七十年代流行的涤卡中山装,寒酸得像一个乡下的小学教员。这座城市的人和物都让他觉得陌生。

那天晚上,李家伦说到很晚。他根本不在乎于思听不听,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于思终于熬不住了,他仰在李家伦的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终于走进了最上面的那间房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放在南墙的窗户底下四面墙上涂着粉红色的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朽坏了的木板。床是木头做的,很笨重。木头茬子赤裸裸地露着,没有上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探着头想看看床上有啥。他看见一个女人躺在上面,闭着眼睛。好像是死了,又好像是睡着了只是在休息。他小心地走近前去,怕惊动了那个女人。她很白,白得连皮肤上的浅蓝色的毛细血管都能看清楚。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像水一样从床上流泄下来她穿着白色的睡袍,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看不出她有多大年龄,好像很年轻又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他觉得她有些面熟,可咋也记不起来是在哪见过。他静静地站着,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隐约觉得她像罗伊洛,又有点儿像小丹,也有点儿像楚冰,还有点儿像崔玉芬,还像小桑、鸣放、张铃、郑解放、余老师、李秀……他甚至觉得她像妈。

他抬起头,穿过大敞着的窗户,朝外面望了出去。外面阳光灿烂,没有风也没有雪和冰霜。远处是高耸的山峰,连成一道巍峨的壁垒,飘浮在灰蓝色的雾气里。丘陵起伏着冲向平原,沟沟坎坎都被黄绿两色覆盖着。云彩在天上飘移着,把巨大的阴影投在田野里,田野忽明忽暗。庄稼已经收割了,只有野草野花生长在田头地角。成捆儿的庄稼,一垛一垛地立在原野上。成群的鸟在自由地飞翔。地气逐渐散去,露出被留在地里的庄稼茬。许多的生灵在搬运着庄稼,来来往往忙忙活活地跑上跑下。他们全都不穿衣服,赤裸着身体。浑身长着黄色的毛,背后还拖着一条大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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