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家课桌前,信儿神色黯然地听先生讲课。先生念:“……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跟了先生读跟了先生倒背,在元书纸订成的本子上一笔一画抄写……样事都合先生要求,只是神色黯然。他不敢转过头,是害怕看到五排雀才旁边空着的座位……课间大操场依然闹热得犹如沸腾的锅。他却不出课堂,就是出了课堂也不参与大操场上的跑跳喊叫,只神色黯然地蹲在老柏树下。
同学们晓得大病初愈的人心性皆古怪,便任由他古怪。
放学了,他不与同学结伴,无精打采独自出了学堂大门。台阶下站了站,不想立马回家,习惯地往小绿水河去。没走几步记起往昔与屈儿结伴的快乐,叹口气便掉转了头。
前方是与正义路连接的三牌坊。三座牌坊周围分散着菜市、肉市、禽蛋市、骡马市、花果市……正义路则包揽了城中最具影响力的书局、纸坊、照相馆、首饰行、绸缎庄、餐厅、药堂、糕点铺……三牌坊连接正义路这一带是昆明城最繁华的地段。
有意避开往昔欢喜的热闹,他特意绕行护国路。此路为纪念蔡锷大将军反袁护国得名,一端建有三孔镂花大铁门,称“护国门”,另端筑有铁栏双石拱桥,称“护国桥”。
站在护国石桥上,立在护国铁门下,蔡锷大将军的英气豪气似把这小小男儿心头的闷气驱散了些?
顺脚到得不远处近日楼,从那里折回自家的端仕街很是方便。
他走在环绕近日楼的石条路上了。
近日楼原名“丽正门”,建于元代,坐落在老城南北中轴线交汇处,是正义路、南屏街、宝膳街几条大街并若干小街起始之处,大小街道八方放射,独近日楼安坐中央。因了这“众街俯首”的特殊地位,虽高大却俏丽的近日楼便有了一股“王妃派头”。想必这派头为女界所青睐,否则怎地就把四围环绕的石条路演变为“女子用品集散地”?
最初露面的是缅桂花串,这鲜花串自古为昆城老少女子所钟情,挂到衣襟上且每日更换,行市自然好。不知起自何年何月,卖花女们将穿了丝线的缅桂花串聚集楼台周围,有这缅桂串做“领军人物”,近日楼四围环形石条路渐次形成流动花市。从正月到腊月,红梅、杜鹃、玉兰、栀子、山茶乃至大块头的荷花攀枝花都依季节上市。除却四季鲜花,绢花绒花、丝线丝带花边绣片、香粉唇膏眉笔、木梳头绳刨花水等闺阁用品也在此处兜售。近年甚而引来周边邻县彝家苗家女子,背了篾箩出售绣花围腰、童帽肚兜、挑花鞋垫乃至腊绘蚊帐……“王妃派头”的近日楼真个花锦团簇了。
小家伙走在花锦中,心却没得回来。众多卖花女有的沿街而坐,有的穿行两侧。除却摆放浅筲箕里、四季不断的缅桂花串,除却长年开花的粉团栀子和应时的菊花,卖花女提篮里添了秋娘娘赐与的秋色野味——秋花秋草皆来自山坡田坎。
小家伙对卖花女提篮中的美艳秋色无动于衷,只埋头走路。偏是自家灵敏的耳膜无法漠然,它不由自已收听着卖花女们的叫卖。
“缅桂花串哦——缅桂花带露水哦——”“野百合野石竹吔——飞燕草仙鹤草吔——”“猫胡子花——牛嗓管花——爆掌花——”
“‘疯姑娘’好生顽皮吔——火把果好酸,羊奶果咪甜,山辣椒好辣吔——”
……叫卖声此起彼伏,叫卖得有趣叫卖得殷勤。
美艳秋草秋花颇受开通女性们的欢迎。他听到一群剪了发的女学生,围着火把果羊奶果叽叽喳喳,他听到年轻媳妇尖着嗓杀价野百合,他听到洋婆子洋先生叽哩咕噜地跟火把果羊奶果说洋话……突然间,耳膜仿被针戳,是听到卖花女们此起彼伏叫卖声中有个嗓音在喊:“缅桂花串卖哦——野百合飞燕草火把果卖哦——”嗓音羞羞涩涩却十分熟悉。
耳性不凡的这男娃一愣,直觉到是姐姐嗓音,却不敢相信。两只眼睛便跟随嗓音去寻那卖花女。
她就在不远处。背着身子又蒙了头帕,衣裳倒是姐姐的衣裳,动作也与姐姐相似。男娃忐忑着心口向她走去。几枝火把果递给身后女学生时,卖花女转过脸,他看清了,果真是自家姐姐!
姐姐也看到了他。
做姐姐的涨红了脸,将头帕扯到眼眉处拎起花篮钻进小巷。他紧紧尾随,口中不停地喊姐。姐姐终于垂头站下,不抬眼皮地说:“四弟你听着……姐只想离家前多帮衬妈,帮一点是一点……你,你千万莫告诉家里!求你唠……”
小家伙望着满脸悲愁的姐姐,点了点头。姐姐也望着自家最疼爱的、大病初愈苍白消瘦的四弟。姐弟二人默默对望着。这男娃突然意识到,朝夕相处的姐姐当真要离开这个家,当真要远走他乡了!他抖抖地问:“过几日……你婆家……可是要来接人……”
“女娃娃家……必得走这步的……”姐姐哽咽着,“妈为这台事日夜地做……她老人家是太操劳太辛苦……我只想……只想在家一日多帮妈一日……”提起花篮,“你是姐的好兄弟……你是个懂事娃娃,记着,转去千万莫告诉家里!跟哪个都莫讲哦……”连哄带求地端起男娃下巴颏,“四弟好乖的唦,帮姐一把,可好?”
小家伙点头。怔怔地望着匆匆走开的姐姐。姐姐的细挑身影已到巷口,一闪便看不到了。怔怔望着的小家伙清醒过来,拔腿便追。追出巷子追到穿梭着卖花女的石条路上。
姐姐看到他不免一惊:“你……信弟你,你咋个还不回家?”
他不答。只夺过姐姐手中花篮挽在自家臂上。姐姐慌了:“信弟你,你要整哪样?”他不答,径直跑向街心。于是卖花女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出来了小家伙底气十足的吆喝:“缅桂花串卖哦——野百合飞燕草火把果卖哦——”近日楼环形石条路上吆喝着的这男娃,大病初愈后第一次觉到自家的身心皆回到了繁忙的人世……转家时天擦黑了。悄悄溜进灶房,将手帕包起的一捧铜板递给姐姐,姐弟两个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眼神。八音钟在打点。大病初愈后,小家伙第一次觉到它带给的喜悦。
儿时的想象也回来了。八音钟奇妙的叮当里,他仿佛听到星星们在互相碰撞,听到铃铛花在风中摇曳,听到银蛾在银网上扑腾……母亲见小家伙坐后天井小板凳上入迷地听钟,便蹲下身笑微微望他,一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母亲晓得她的宝贝信儿是真正康复了。
伸出双手捧住母亲的脸。大病初愈后,信儿第一次觉查母亲的面颊黄瘦得可怜,额头眼角添了许多细碎皱纹,鬓角竟然钻出几茎白发……不足四十的母亲已经像个半老妇人了!
“妈妈……”小家伙搂住母亲脖颈,复述着姐姐的话,“妈妈,您老人家是太操劳太辛苦啰……”
“小娃娃倒会说大人话,”母亲笑了,“有我乖儿这句话,妈妈再苦再累心头也甜哦!”望着去了灶房的母亲,男娃眼中现出一股孩童不该有的严肃和决心。楼上找到曾陪送八音钟进当铺的那方靛蓝土布,药柜顶取下八音钟。
那钟,那可亲可爱的黄澄澄的八音钟捧到手里了。男娃将它举拢耳边,听着那熟得不能再熟,好听得不能再好听的滴答声——充满了世界的滴答声。听了一会儿,把自家的脸贴上凉渗渗光润润的钟面,喃喃地说:“去吧……你该去帮妈妈……”仔细使靛蓝土布将它包好,抱着它一步一步走向灶房……人世间有欢乐。人世间的苦难却多于欢乐。他的稚嫩的嘴唇饮下了第一盅人生的苦酒,于是这男娃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