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江看着小伟不断地点头。小伟站起来,拿着喷子朝地上放了一枪,“轰”的一声响,喷射出来的铁砂把水泥人行道砸出了一大片白点。阿远看了直咋舌。
小伟把喷子扔回赵福江身上。这时,那个被小伟戳中喉咙的家伙已经从车上下来了,离小伟远远地绕着走过去。
小伟拉着阿远上车,一溜烟开车走了。
在车上,阿远问小伟:“小伟哥,你不是说今天想过来跟他们说说吗?怎么一上来就动手了?”
小伟说:“本来我是没想动手,原想跟他们谈谈。后来,那个姓赵的一上车,我就发现他揣着东西。喷子最怕打脸上,一枪下去满脸花。所以,我当时没敢废话,先把丫制住了再说。”
小伟顿了一顿说:“我看你别开车了,那姓赵的今天揣着喷子来就是想把你废了,这帮人手够黑的,你再干下去没好果子吃。把车卖了,我给你找个单位你踏踏实实上班吧。”
当天晚上,阿远没敢回家,在小伟家住了一宿,因为阿远在办运营手续的时候,把他的家庭住址在910车站的登记表里记录过,很容易查到。阿远怕东北帮的人会在回家路上堵他。
后来的两天,小伟和阿远都一直待在小伟家没出去。
小伟打电话把这件事通知了南城几个跟他关系要好的老炮——金葫芦、火鸡和小东,他们都是小伟的发小儿(发小儿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伟把情况跟他们说了一下,让他们做好准备,可能这两天会有事儿。
小伟没有告诉六子。
听说六子现在不经常来找小伟玩了,好像是因为上次六子打阿远的事被小伟知道后,小伟当着好多人训了六子一顿,从那以后,六子来小伟家的次数就少了。
第四天,小伟怕阿远自己回家危险,就带着阿远一起去上班,想下班后送他回去。
小伟是车间里的工段长,技术好,平时又仗义,上上下下关系都处得不错。车间主任看见阿远跟着来,问了一句,也没说什么,还让阿远到办公室坐。
下午四点半,小伟下班。
小伟和阿远还没走出工厂,就透过铁栅栏的厂门看见厂门外的空地上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头上缠着白纱布的赵福江!
小伟拉住阿远掉头就跑,爬上工厂的西墙,翻墙跳了出去,沿着马路飞跑。
小伟和阿远看见东北帮的同时,赵福江也发现了他们。两边几乎同时开跑,只是东北帮不敢进厂,只能从院墙外绕到马路上,这样就比阿远他们落后了五十米左右。
东北帮这次来了大概三十多人,人人带着铁棍,在后面猛追。阿远和小伟跑在前面,不敢回头。路上的行人看到这么多人追两个,吓得连忙闪到一旁让路。
小伟的厂子西边的马路是“F”型的,有两个路口,平时很清静,很少有人走。马路的左侧是一条河,与其说河倒不如说沟更准确。那时南城还没有开始建设,那条臭水沟叫“碱河”,一年四季都特别的味儿。
小伟带着阿远一直向前跑。一路上,阿远的心怦怦地狂跳,越跑越害怕,腿开始发软。
两人沿着“F”路的主干路向北跑,经过第一个路口时,最正确的选择是右转——因为这个路口通向大路,行人比较多,相对安全一些。而第二个路口是一条几乎没人走的小路。
小伟觉得阿远放慢了速度,立即明白他想向右拐。可是,小伟还希望他继续向前跑。
当下,小伟来不及说话,只好一把抓住阿远的手,拉着他继续向前狂奔。阿远不明白,但是一愣的这一瞬间就已经被小伟拖过了第一个路口。
当时阿远想:小伟这次真的慌了。
两人这样稍微耽搁了一下,后面的人马上追得又近了一些,阿远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了。
这样又跑了几十米,到了第二个路口,小伟和阿远向右转,刚刚转过来十几米,小伟突然不跑了,阿远借着惯性冲到的小伟前面。阿远也停下来,转回身焦急地对小伟说:“快跑,小伟哥,别停!他们那么多人,你不行。”
小伟弯下腰在那里喘气,冲阿远摆了摆手,大概意思应该是跑不动了。
完了!阿远的心一下子冰凉。
与此同时,东北帮的大队人马也赶到了。可是他们转过弯来也突然停下,所有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地望着阿远身后!
阿远自己也纳闷,不知赵福江他们为什么不敢上来,还看起来十分恐惧地看着自己。于是,阿远狐疑地转过身,看见了一大群人!
——小伟的好朋友,南城的老炮金葫芦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辆摩托车上,身后站着30多号人,人人手里拿着长刀和铁棍。
我和阿远都见过金葫芦,我们叫他金哥。他长得特别胖,圆脑袋圆身子,远看真的像一个葫芦。他的表情好像永远都在笑,和他一起玩,他的笑话特别多,还有好多黄段子,每次遇到他都特别开心。
此刻,金葫芦依然笑着,他大声问小伟:“小伟,你没事吧?有了媳妇身子虚了吧。”
小伟冲他点了点头,慢慢直起身,转过来平静地看着赵福江。
赵福江刚开始发现前面有人的时候吃了一惊,随即马上平静了下来。他看小伟转过身看着他,就恶狠狠地说:“上次的事还没完呢。你他妈有人,我他妈也有人。”说着就想带着人向前冲。
双方的人数差不多,拿的家伙也差不多,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赵福江的话音还没落,东北帮的身后又劈里啪啦跑过来一群人,在离他们大约二十米的地方站住了,大概也有三十多人——火鸡和小东站在最前面。
两个人抬抬手,向小伟和金葫芦打了个招呼。
他们是从第一个路口包抄过来的,堵住的赵福江的退路。
赵福江脸色白得吓人,他手下的人也前看后看不知所措。这时,金葫芦和火鸡同时一挥手,两边的南城的混混举着长刀和铁棍凶狠地向中间的东北帮冲过去,一下就把东北帮的人群冲散了。
南城的人数占绝对优势,加上以逸待劳,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这次漂亮的伏击战。
赵福江伤得比较轻,后背被砍了一刀,站在当地不敢动弹。
金葫芦带了两个人笑眯眯地向赵福江走过去,赵福江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不住地向后退。
金葫芦走到赵福江跟前,一脚把他踹在地上,然后用手抓着赵福江的头发向前拖,另外两个人抓着赵福江的胳膊,一直把他拖到摩托车旁边,让他跪在那里。
金葫芦抓起赵福江的右手按在摩托车的后拖架上,然后从身上掏出了一把三十多厘米长的精钢小斧子。金葫芦对赵福江说:“孙子,不给你留个纪念,你吸取不了教训。”
金葫芦从始至终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留下一只手,你就记住了。”
赵福江的脸已经比纸还白了,咧着嘴大叫:“大哥,爷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爷爷,我求求你了,爷爷……”一边说一边想把头往地上磕,可是一只手被金葫芦抓着,头低不下来,每次都磕在摩托车的排气管上。
“别来这套,你这样的我看多了。我前脚放了你,掉过头来你就一刀扎死我。”金葫芦笑着,高高举起了斧子。赵福江惊恐地叫着,右手拼命向回缩,全身瑟瑟发抖。
“算了葫芦,”小伟伸过一只手,拦住了金葫芦,“我跟他说。”
赵福江嘴唇哆嗦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小伟:“谢谢你大哥,谢谢你大哥……”
小伟没搭茬,蹲下来跟赵福江说:“今天我放了你,但是你要答应从明天开始,带你的人给我从南城滚蛋!”小伟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行、行,我这就走、这就走。”
回去的路上,阿远和金葫芦、小东同路,因为他们三个家住的比较近。
金葫芦太胖,一辆摩托只能坐他一个人,小东和阿远合骑一辆。
小东说话有点结巴,对金葫芦说:“我就、就没见过像小……伟这样的,玩了这么多年,手下连……连……连个小兄弟都没有,出……出点儿事还得找……找我们。”
金葫芦说:“是啊,不知道丫怎么想的。都什么年代了,还动不动就跟人家单滚。谁理你丫那套,上来十个人,一下就砍死你了,还他妈单滚?”
小东说:“就是。哎,小伟不是有个小兄弟叫六……六子的,听说最近挺……挺猖的,怎么今天没……没来呀?”
“不知道,”金葫芦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小伟这么干,早晚得出事儿。”
“应……应该不会,南北城他都趟……趟得开,都卖他面……面子,没事儿。”小东说。
“不好说。”金葫芦的语气很沉重。
阿远第一次看到他没有笑着说话。阿远说可能是看惯了他笑,不笑的时候,表情就显得很凶狠。
又过了两天,似乎平安无事了。东北帮一直没有在街上出现,阿远正在联系卖掉他的车,小伟也照常上班,只是每天都随身带刀。
小伟的刀我见过。
那是一把样子很普通的刀。刀很长,不算刀柄大概有四十厘米,刀背很厚,刀身很宽,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可以砍,也可以刺。正背两面各有一道又深又宽的血槽,靠近刀柄的地方刻了一个小小的“伟”字。刀柄用黄胶布紧紧地缠过。
那把刀的钢材原本是汽车减震器上钢片,质地非常好,但是很难加工。小伟说他十三岁时用电砂轮打磨这把刀时,飞出的火星和钢屑差点崩瞎自己的眼睛。
这把刀刚做好,小伟就用它挑了齐家老二的手筋。
小伟曾经说过,靠别人永远都没用。遇到再大的事,只要你有胆,动脑子,一人,单刀,足够了——这次他也一样。
(2)
南城界面的平静没有维持到两个星期,东北帮又出现了。这次他们没有在910车站扎堆儿,也没有找小伟和阿远,而是在菜市场当众殴打了一个老太太,听说那些人下手很重,把老太太在地上踢来踢去,旁边的人上来拉架也被他们打了一顿。好在菜市场离派出所很近,警察及时赶到,东北帮四散奔逃了。老太太被马上送到了医院,听说伤得不轻,两根肋骨骨折。
——老太太的儿子是小伟。
听说东北帮本来一直想找到小伟的家,可是小伟刚刚才搬家,所以一时没找到。他们又打听小伟的家人,本来已经找到小伟姐姐的单位,可是她刚好到小伟姐夫的部队去探亲,没有遇到。又刚好那天在菜市场遇到了小伟的母亲……
这个世界上的事,总有一些是无法控制的,特别是仇恨。
小伟和萍姐在医院照顾了两个星期,老太太的病情基本稳定了。医生说以后就是休息和调养,可以出院了,但是老年人骨骼生长缓慢,很有可能断骨再也不会长合,所以,医生在两根断骨之间加了铁条固定。医生还嘱咐了小伟不要让老太太作很用力的动作,要注意休息之类的话,小伟一一记了下来。
在家休养了一周以后,小伟让萍姐送母亲回老家调养,说老家的空气好,还有亲戚照顾,让老人住个一年半载,再接她回来。
在送行的火车月台上,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让小伟别惹事,说是自己不小心把酱撒到那些人身上,所以才被人家打,劝小伟不要报复。
萍姐眼泪汪汪地望着小伟,只说了一句话:“我很快就回来,我回来要是看见你出事了,我就不活了。”
母亲走了两天,小伟足不出户,不停地打电话,谁找他都不出门。只有金葫芦来过一次——小伟向他借那把精钢的小斧子,他给送了过来。
赵福江自从和南城的老炮小伟开战以后非常小心,因为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胆小的人。
他把东北帮的人都集中在910车站旁边租房住,所有人租的房子都在一个小区里,互相照应。每天大家一同出车,一起回住处,从不落单,甚至他还和另外两个人合住一套房间,以备南城混混的报复。
那年冬天经常下雪,刚到十一月就下了两场。连续几天,进城的道路很难走。小公共汽车大多用得很废,许多车辆的离合、刹车失灵,连出了几档子事,大家都不太敢下雪天出车了。
这天又是大雪,910路小公共的车队几乎没人出车,东北帮也没什么事可做。赵福江让大家回家睡觉,他带着六七个人去吃火锅。今天又是车队里的“光腚”请客,清真馆子,羊肉是从内蒙古进来的,大家吃得很高兴,赵福江那天喝了半斤多白酒,有些晕了。
吃完饭,光腚提议去唱歌。
那时,南城的歌厅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成长了起来,到处是练歌房、KTV包间的广告招牌,全国各地的坐台小姐纷至沓来,歌厅业一片繁荣景象。
赵福江说不去了,最近和南城的一个老炮正在死磕,路面上不太平,还是回去睡觉。光腚劝他说那个歌厅离车站非常近,特安全,而且新来了一批东北姑娘特漂亮,现在才下午四点,唱会儿歌九点就回去了。
赵福江同意了。
歌厅里,他们玩得非常尽兴,刚来的东北小姐和赵福江聊得很投缘,一定要和他出台。赵福江高兴地答应了。晚上十点半,赵福江等七八个人带着四五个出台的小姐走进了小区的大门。
跟赵福江同住的两个人也都各带一个小姐出来,六个人一起走到四单元的楼道口。
“你们仨在一块堆儿住哇?”赵福江怀里的小姐有点不满地问。
“是啊!咋的不行啊?”赵福江笑着答道。
“人家出来就是想跟你两个人在一起,哈?老公,我不想那么多人在一块儿,我该抹不开(不好意思,害羞)了。”风尘女子叫老公比叫男人名字来得自然。
另外两对男女也表示分开住好一些。赵福江想了想,又抬起头向上看了看,他四楼的房间亮着灯——那是他早上走的时候点亮的,灯光在雪夜里显得很温暖,他想快点上去了。
“行行行,你们自己找地方吧,明天早上叫我。”赵福江摆了摆手,那两对男女向小区门口走去。
“老公你真好。”东北姑娘紧紧抱住赵福江,狠狠地吻着。过了两三分钟,赵福江推开那姑娘说:“行了,别他妈腻歪了,赶紧上楼吧,冻死我了。”说着,两人搂抱着进了楼道。
楼道里的灯没亮,赵福江跺了一脚。随着声控灯“刷”的把楼道照得雪亮,赵福江看见一把银亮的斧子正向他的眉心劈下来——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