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敌人的新一轮扫荡和清剿开始了。鬼子、伪军疯狂地对革命根据地进行着大、小规模不等的袭击和围剿。有的是捕风捉影、空折腾一场,徒劳而归。有的却也能捕捉到一点我部队和游击队的信息,偶尔打一个遭遇战或被我军狠打一下子,吃掉一部分。鬼子一疯狂,汉奸、特务、地主老财、维持会等也还了阳,积极的活跃起来,配合鬼子汉奸的清剿,给根据地人民带来不少的损失和麻烦。
庞家洼血案就是那维持会长庞天成给鬼子送的信。郑华的小队在庞家洼和翰林墓地的战斗中杨三妹等五人英勇牺牲,郑华四人也负了伤,使郑华小队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县大队长陈子扬指示郑华近期不要有大的行动,主要任务就是养伤,总结经验教训,避开敌人的锋芒,待机再战。在这一段昏暗和难熬的日子里,面对敌人的疯狂和残暴,队员们只能手握着冰冷的手枪柄,令其手掌心浸出汗水。
郑华独自坐在小饭桌前,几天来没怎么吃东西。陈奶奶心里很是不安,隔三差五地进屋里问寒问暖,怎奈这郑华心不在焉,让陈奶奶也头疼了。俗话说哪把钥匙开哪把锁,看来自己这把钥匙开不了华子这把锁!老奶奶心想,这也不是个办法啊,打从庞家洼那档子事回来以后,这孩子就没有开过脸,不是阴天就是下雨,时不时还打雷,队里的姑娘们也不敢来打扰她,平日里说说笑笑、唧唧喳喳的场面没有了,这不把孩子憋闷坏了吗。
郑华眼圈发青,眼睛发红,眼窝凹陷,微挺的鼻梁两翼一起一伏。瓜子脸上满脸的怒气,略带几分忧伤和病容。左手伸开后马上又攥成了拳头,五个手指头攥的嘎嘎直响。右肩头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已浸出斑斑点点的血迹,像刚要绽放的玫瑰花、装点得这位巾帼,柔中带钢、不怒自威。
她双目紧紧注视着黄豆粒大的灯头,灯头燃起的火苗、火焰在变长变高——翰林墓地场景,方玲、杨三妹高高站在马车上,双手抱着集束手榴弹奋力高呼:来世再见!她们是为了全队的安危。她们知道,只要有华姐在,就会拼死救她们,她们不能让全队因为她俩而全军覆没!她们只有以死来打消华姐的念头,用自己的死去换取全队的生!这是多么死得其所和光荣伟大啊!想到此,郑华的心如被针刺般一震,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郑华将思绪拉回眼前,望着那跳动的灯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向脑后拢了拢齐耳短发,起身向西厢房走去。她想同哥哥谈谈,把心底里的话和哥哥交流一下,几天来她已思考了许多。
经过这次挫折之后郑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整日里满脸冰霜、沉默不语。先是为自己的过错和失职给革命造成这么大损失而深深自责和愧疚,深感对不起死难的姐妹和刘班长。再就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惭愧,她在不停地反思,请求县委给自己处分。这一切杨森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几天来他没有去打搅郑华,他非常理解此刻郑华的心情,她最需要的是冷静思考,在纷乱中理出头绪,找出答案。这心结还得她自己去解开意义才会更深刻。他相信她会来找自己的,她来找自己的时候,也许就是已经找到了解开心结办法的时候了。
“哥,在干啥?我想和你聊聊。”
郑华撩开门帘走进来,慢慢悠悠地对杨森说道。郑华的到来杨森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他希望自己能帮助她减轻心理上的压力,敞开心扉、畅酣淋漓的谈一谈,好使她尽快地走出挫折的阴影,振奋起来去迎接新的战斗和更大考验。
“是华妹,没干啥,在等你哩!”杨森对郑华的到来在意料之中。
“是吗?哥你咋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那我还是你哥吗?”杨森望着面容憔悴、心事重重的郑华,不由得心里一阵酸楚。四目相对,目光中含有一种渴望,似有万语千言要相互倾诉。
“咳、这些天我——”
“这些天总是阴天呀,但总会雨过天晴吧?”为了让沉闷的气氛变得缓和、温馨,杨森在给郑华吃开心果。
“哥,你怎么老是提那把不开的壶呢?”郑华嗔怪地白了杨森一眼。
“来、坐下吧。”杨森指着炕沿对郑华说:“哥能理解你的心情,更知道你内心的苦衷。”
郑华望着杨森腿上那斑斑血迹的绷带,十分不安地说:
“哥,你的腿伤又加重了?都怪我,要是——”郑华难过地低下了头。
“哈哈,啥时候小妹变得这么小气起来了!”杨森豁然地笑了:“这算啥呀!战场上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你不也挨了一枪吗,就是这条腿没了能把你们接应出来也值了!只是三妹几位没能——————-她们才是真正的英雄,用自己的生命实现了伟大的诺言!”杨森放慢了语气低沉地说。
“哥,方玲和三妹撕心裂肺的呼喊和从容就义的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耳畔与眼前,我的心就像针刺一般!我的好姐妹好战友啊!我是多么的无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拉响了手榴弹,我、我却无能为力!就那几十米的距离,我却无法冲过去!我好恨自己、好恨啊!我对不起她们,对不起党组织对我的培养和信任!”郑华悔恨的眼泪充满了眼眶,悔恨交加、欲罢不能。
杨森望着郑华那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知从哪里说起和安慰才好,给她倒了一碗水、又递上一条毛巾。
“是啊,这确实是一次深刻的教训!让我们付出惨重的代价,失去几位好战友,这个学费交得有些太沉重!这个经验教训是战友们用生命换来的,已经够让你我牢记一辈子的!”
也许郑华出发点是对的,想法是好的,急于救回战友免遭敌人摧残。敌人也正是利用了她这种顺理成章近于常人的判断,结果却差一点铸成大错。救人心切,让郑华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第一刻她反应的就是敌人必走翰林墓地,这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敌人想到了我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去救人,那么这条通往县城的路上最凶险复杂的地段就是翰林墓地。八路军怎么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敌人做好充分准备,战斗一打响,敌人利用郑华拼命向三妹她们靠拢的时候,迅速完成了对郑华等人的包围。
“哥,我知道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判断上的失误和主观上的武断造成了这么大损失,我已向县委请求处分,我不配当这个队长!”
说完,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这是发自肺腑的语言。杨森很少看到郑华流眼泪,过去他曾跟她开玩笑:华妹的眼泪千年等一回!并非如此,看来是未到伤心处。
“是的,在当时你是有机会突围撤出战斗的,在敌人对你们没有形成包围之前,你应该把队伍撤出翰林墓地。因为当时的情况以你们十几个人是左右不了敌我力量悬殊的这种局面的!凭感情行事,凭侥幸取胜这是非常危险的。”
杨森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他要帮她正确认识到问题的根源。同时他也明白,心理上的压力过大会造成负面效应,矫枉过正会适得其反。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也许收益更大。
“华妹,你也不必过分自责,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目前的关键是要让坏事变成好事,吸取经验教训,来日方长啊。过去爷爷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怕犯错误,怕的是犯同样的错误。我也有责任,要是跟你们一同去也许会好一些,”
杨森看着自己这不争气的腿,长叹一口气,把驳壳枪放在饭桌上,意味深长地说:
“华妹,当前的斗争形势和环境非常艰苦和严峻,做为共产党员,我们要经得起考验和承受住挫折与失败。我相信你!响鼓不用重锤,你是坚强的人,更严峻、残酷的斗争在等待着我们!”
杨森目光中透露出鼓励、激奋的神色,他希望郑华尽快振奋起来,很多工作在等待着我们来完成。越是环境艰苦、形势严峻就越是考验我们共产党人的钢性和韧劲。
“哥,你说得对,我会努力的!”
郑华将散落在额头、眼角的绣发向耳后拢了拢,坚定的说:
“哥,青纱帐一撂倒,鬼子汉奸就会更猖狂地对根据地进行大规模围剿和封锁,老百姓又要遭殃了,在这节骨眼上小队损兵折将,牺牲了四位姐妹,还有四人负伤,真让人着急和痛心!”
郑华在为因自己的失误,给革命工作带来的损失和影响而自责和内疚。小队整体战斗力的下降给以后的工作开展带来很大压力,尤其是杨三妹、方玲及韩双的离开,让郑华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多么好的姐妹啊!去年夏天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那是郑华带领三妹、方玲奉命到县城去取情报。
接头地点是一家小茶馆,不显山不露水,很难引起一般人的注意。接头信物是郑华手中提的一只竹蓝筐,筐上盖了一块蓝花布,只有见到此物后才能对暗号,暗号对上后就证明是自己人。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突然起了变化,这个小茶馆已经被敌人注意上了。特务们早已密布在茶馆周围和里面。郑华和来送情报的同志并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中。
上午十点多钟,郑华和三妹来到茶馆里,找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来,环顾四周,已有十几个人落座喝茶、聊家常里短。在不远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中年夫人引起了郑华的注意。她也在用眼角扫视着郑华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普通提蓝,那中年夫人慢慢站起身来,一身贵夫人打扮,气度不凡,柔威并在,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她旁若无人,不屑一顾的神色让人仿佛感觉这夫人的背景很有来头。
就在这时,三妹却感觉茶馆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她坐在郑华身后的一张桌子旁,看到不远处那张茶桌上的两个人贼眉鼠眼、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时地盯着这边看上一眼。我们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跑堂的伙计来回跑了几趟却没有躲过三妹的眼睛,这家伙的腰里别着家伙!她越想越担心郑华的安全,跑堂的伙计又走过来,三妹心想姑奶奶让你现原形!那伙计刚到她的桌前,她脚下略使小计,只见那跑堂的扑通一下子趴在地上,手中端的茶盘和茶壶摔出去老远,茶水、碎瓦片也砸到客人身上。这小子倒还机灵,蹭地一下从地上窜起来,从腰里拔出手枪逼住杨三妹大声喝道:
“说!你是什么人?”
三妹见状大哭起来,南边桌子旁的两个人也凑过来,见三妹这一哭闹也没了注意。心想今天上峰交代要抓八路的交通员,你他妈惹这么一个疯丫头片子有个屁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年岁稍大一点的特务冲那个跑堂的特务踢了一脚:
“笨蛋!你他骂眼瞎呀,还不让她快滚!”
跑堂的特务也感觉上了当,这场戏让自己给搅和了,回到特务队里还不知让队长怎么收拾呢!气急之下用驳壳枪柄在三妹的额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鲜血从三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若在平日里,就是两个特务也不是了她的对手,可今天她知道自己只能装孙子。用手捂住伤口大哭着向茶馆外跑去。
先离她而去的郑华和方玲在街道对面一个杂货铺里等待她。当方玲见满脸血污的三妹跑出茶馆时,那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暗暗握枪的手心里出了汗。待三妹进了杂货铺里一看,额头上被砸开一个小孩嘴般口子,好在三妹有所提防,有意缓冲了一下,不然非被这一下子砸晕过去不可。
“疼不、三妹?”郑华心疼地问,
“这算啥!好险!我一看那小子就他娘的不地道,跑堂的伙计腰里别着家伙干啥?跟姑奶奶玩鬼花活你还嫩点!敢在姑奶奶脸上留记号,给他记上这笔帐!”
这次若不是三妹机警过人,后果不堪设想,不但自己难以全身而退,还要连累那位城里的地下工作同志。三妹和方玲是自己非常得力的助手。
杨森感觉得出郑华非常留恋三妹、方玲等几个战友,不单单是朝夕相处、同枕共眠,更重要的是出生入死、情同手足。但是在目前这种残酷、恶劣的环境之下,又有谁能保证是常胜将军?哪一次战斗的胜利不是用烈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她们为革命的胜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活着的人要踏着她们的足迹继续前进,去迎接新的战斗。
“小妹,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要更加坚强起来,要革命、要战斗哪能不牺牲?不流血?谁能保证在战斗中不被子弹击中?你能吗?我能吗?不能!这次如果打在你肩膀上的子弹再偏一点的话,咱俩也就不能在这里说话了!不管少了谁,是你?还是我?战斗都要继续下去,一直到人类大同、世界和平。我们是战士——战死——站着死!虽然这种解释不贴切,但我杨森早把这一百多斤交给革命了!”
杨森的豪情壮志感染了郑华,她心目中的哥哥就是这样一位宁折不弯的钢铁战士。
“哥你说得对!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将斗争进行到底,我们是为人民而战,为革命而战,为共产主义而战斗!”她把驳壳枪抽出来放到桌子上,往杨森面前一推:
“哥咱俩把枪换一下用吧,我这把虽不如你那把新,但还是很好用的。当我拿起枪的时候,就像哥哥在我身边同我一起战斗!”
杨森明白郑华的心意,这种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杨森把自己崭新的驳壳枪推到郑华面前:
“我早把枪放在桌子上了,等着跟你换呢!你老是占着嘴我插不上话!”杨森拿起郑华的驳壳枪,做了一个机械动作:退下弹夹、打开机头。
“小妹要记住:生命已不属于我们自己,虽然咱们投身革命、不怕牺牲。但是咱们责任重大,自己牺牲是小事,给革命造成了损失是大事,咱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任重道远,让我们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