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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3)

在人生这趟单程列车上,缔造出了太多的悲剧。人性的弱点就是人眼太过近视,人心太过贪恋,人生太过冗杂,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刹那,又有几人明晓如是选择的最后结局?

只有在洗尽铅华,物是人非,尘埃落定之后,才会发现当初的选择是那么的不应该。吴大爷心头悔不该的痛楚,在开战五年后,在衡水之滨衡阳,一齐涌上心头,还可以重来吗?

可以重来的人生,就不再叫做人生。很多人一辈子都活不明白,怎么期望他下一辈子能活得明白,这就是人,无论如何都会做出错误选择,无论如何都会最终后悔,在后悔后依然如故做出错误选择的奇怪动物。如果人生摈弃了这个人性弱点,人就不再是人,就成了神灵!

人与神灵的区别,仅仅如此,人会犯错,人会后悔,但是神不会。

既然选择,就不要后悔吧!

六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告诉了吴大爷,时常后悔的人是不幸的。后悔的人实际上是用过去的错误来缔造现在的错误,结果只能错上加错。昨日已经过去,今日应该过好今日。

自从康熙十三年(1674年)昆明起兵以来,吴大爷力排众议,坚持拉起大周的旗号,他梦想着一天,能够直捣黄龙,进入紫禁城,风风光光地坐上金銮殿,今日则只是黄粱一梦。

既然去不了北京,那就在衡阳称帝吧!吴大爷让手下人一次一次地劝进,他一次一次地推脱,然后显示在迫不得已之下,他登上帝位。与此同时,有人已早早准备好了劝进表。

这就是中国历史,太多的虚假与做作,居然被冠以了礼仪的美名。

康熙十七年(1678)三月一日,是吴大爷找人选定的黄道吉日,事情的结局会让我们知道,吴大爷请的这位风水先生,又是一个混饭吃的,选的这好日子,真可谓是倒霉至极。

当时正在打仗,衡阳这地儿很少有人当皇帝,没有宫殿,这难不倒吴大爷的手下人,他们急忙搭起了草屋万间,按照规矩,皇帝的宫殿应该是黄琉璃瓦,这也难不倒吴大爷的手下人,没有黄琉璃瓦,他们就用黄漆把这些草屋的屋顶都涂饰成了黄色,一切都看起来很美。

登基当日,天色晴朗,五色彩云当空,吴大爷很高兴。

按照中国的风水学理论,这样的日子,是难得的吉日,诸事皆宜。吴大爷高高兴兴地骑马来到衡山脚下,头戴翼善冠,身穿朱明帝服,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祭告天地,宣布登基。

事情如果到此结束,那风水先生的水平还算可以,可是下面发生的事儿,让风水先生混饭吃的美梦彻底破产。天公不作美,风水先生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也可能是天命本该如此。

吴大爷从衡山回来,听说衡山岳神庙中有只神龟,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经常祈求神龟指点迷津,没有不灵的。吴大爷也想去试试,他把全国地图放在桌子上,把神龟放在地图上。

神龟在地图上不断打转,走来走去,却始终走不去长沙、常德、岳州之间。

吴大爷不相信这是他的命运,他连续占卜三次,然而三次却次次如此。天意,难道这就是天意,在回衡阳城的路上,吴大爷没有了来时风光,他始终记着神龟的谶言,心情黯淡。

回到衡阳城,吴大爷坐上皇帝宝座,宣布国号“大周”,改元“昭武”,以衡阳为都城。

接着就是分封有关拥立人员。场面极其壮观,突然,万里无云的天空开始变得晦暗,一片乌云吞没了整个太阳,接着就是雷鸣闪电,狂风大作,那万间茅草屋,全部成了垃圾场。

这果然是天意。在以后的日子里,前方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六十七岁的吴大爷再也没有能力去理会了,然后是吴大爷的妻子张氏病死,然后是吴大爷中风,瘫痪在床,不能处事。

终于有一天,吴大爷恍恍惚惚看见一条狗坐在了他的几案上,难道大限已到?病中的吴大爷又平添一段心病,中风加上心病,吴大爷终于支撑不住了,八月十七日病逝于衡阳。

一代枭雄,这样完结了他的人生旅程,享年六十七岁。

吴大爷病重之时,他的孙儿吴世璠匆匆从昆明赶来,然而,他却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吴大爷已经先于他的到来去世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吴世璠最后看了一眼爷爷,泪流满面,他要带着爷爷的遗体回到昆明,然而,走的不仅仅是吴大爷,还有吴大爷的所有战果。

吴大爷死后,由其孙子吴世璠接替去皇位。吴世璠是吴大爷派人接回来的,吴应熊的庶子,尽管他并非人们所说的一无是处的孬种,然风流已去,面对这副烂摊子,他已无能为力。

吴大爷走得很急,然而,他的离去,给人们留下了巨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就是,如何评价这个人。

长久以来,大多数一致认定,吴三桂是个名副其实的汉奸;长久以来,大多数人同样认为,吴三桂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时至今日,有人提出吴三桂是个痴情汉子,一个苦人。

面对着种种评价,我完全疑惑了。对于吴三桂的人生经历,我着墨很多,从明朝末年他发达写起,写到了他投降李自成,写到了他投降了多尔衮,写到了他灭了南明,写到他造反。

今日,我写到了他的死。

我对于吴三桂,已经是相当的熟悉,他的面部轮廓,一次次在我的大脑中生成,他那魁梧的身躯,俊朗的外表,那略带儒者气质的洒脱,那饱含阴险的笑里藏刀,始终都历历在目。

对于一个自己太熟悉的人,往往无法下出断言。因为你会理解他的艰辛,他的每一种选择都带着某种不得已,而选择之后立即成为了理所当然,所有旁观者都没有权力对他指指点点。

指指点点很轻松,是因你没有处于他的境地,我想说的是:站在他的境地你能作何选择?

这个祖籍在江苏高邮的人,这个成长于辽东荒漠的人,这个饱含着默默深情的人,这个为了生存,不顾廉耻,出尔反尔的人,这个生前曾经缔造过万世辉煌而死后身败名裂的人。

对于这六十七年人生历程,一句汉奸概括不了,一句小人概括不了,一个痴情汉子、苦命男人更概括不了。在跌宕起伏,尘埃落定之后,这六十七年的厚重,足以成为人生的财富。

我对吴三桂的评价是: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圣人、伟人、英雄,他们的人生不管怎样壮怀激烈,也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凡人,小人,懦夫,他们的人生不管怎么低贱卑污,他们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事情仅仅如此。

伟人与小人,英雄与懦夫,在很多时候就只有一步之遥,一言之差。做出了令万世敬仰的功业的人,被称之为伟人与英雄,而反之,则被称为了小人与懦夫,这就是历史的评判。

这种评判很必要,因为对鼓励后来者有很大作用;这种评判也很不必要,因为没有一个人能成为你的榜样,除了你自己。我们需要的不是圣人、伟人与英雄,而是一个个普通人。

圣人、伟人、英雄之所以能够头顶光环,也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个普通人。

懂了吗?懂得的已经懂得,不懂的终归会懂。一个树立榜样的国度是不幸的,一个爱树典型的政党是无知的,一个把英雄写进历史,大事宣扬、不断学习的民族,是没有生气的。

了很多英雄,当你把英雄拆散来看的时候,你发现他很普通;写了很多小人,当你把小人拆散来看的时候,你也发现他很普通。殊途同归,所有人最后都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为了这个命题,我亲切地喊了一声吴大爷。

普通人是可悲的,我们时常高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几人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普通人是脆弱的,我们时常高喊要做一个好人,但当你面对一片污浊时,几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面对这不断的滚滚红尘,有人选择了逃避,有人选择了顺从,有人选择了抗争。

只有你把每个人看成普通人的时候,你才有可能明白英雄的意义,才有可能明白小人的无奈,才有可能不断鞭策自己,迎难而上,也才有可能宽容他人,古今多少事,付之笑谈中。

好了,吴大爷,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

吴大爷他爹吴襄由一个无权无势的马贩子做到了总兵的职位;吴大爷由一个普普通通的武举出生而做到了亲王。吴大爷与他爹吴襄两个人,都大踏步地走进历史,这已经相当不错。

尽管我的书很长,写的人也很多,很多名人,在我的书中也只有一次露脸的机会。然而吴大爷,在很长的篇幅中,都成为了历史的主角,直到今日,他自然消失,退出历史舞台。

我想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吴大爷。

在松锦之战中,他那稚弱的身影。那一日,他带着弟兄们疯狂后撤,在他的整个人生中留下了第一笔不光彩,然而,他只是践行了一个普通人应该有的逃生本能,他是人,他怕死。

我想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吴大爷。

在山海关大战中,他先信任了李自成的忽悠,以为李自成老实。就带着部队进京,当他准备安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他发现李小人毁约,囚禁他的父亲,夺了他的妻子,他很愤怒。

兔子急了能咬人,何况是这个驰骋疆场的军人。他举刀断案,带领三万关宁铁骑,回到了关外,那一句堂堂大丈夫,怎能保不住一妇人的言语,在山谷中久久回荡,他只是个男人。

我在上本书中,给了李自成小人的评判,时至今日,我的观点仍然没有动摇。当李小人步步紧逼的时候,吴大爷投降了多尔衮,毅然入关,顺应了天下大势,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吴大爷。

他再次被多尔衮任命,很高兴,因为这证明着军人的价值,军人只能死于战场上。

离开了战场,就是军人悲剧的开始。他心甘情愿地为清朝卖命,拿下了四川,拿下了云南,而且,他还抓到了朱由榔,他对清朝死心塌地,用弓弦逐个勒死了朱由榔及其手下。

我想到了五年前的吴大爷。

他满怀希望地等待着自己老去,等待着儿子继承他的王位,子子孙孙,永世享受这荣华富贵,与江山永固。皇太极对投降诸王所做的保证言犹在耳,他孙子玄烨却这么快背信弃义。

吴大爷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他不能任人宰割,他作了生命最后的抗争。

很遗憾,他败了,成王败寇,他进入了叛臣传,永远都在青史上留下了抹不去的骂名。

斯人已去,从他的身上,我明白了什么叫别无选择。

人生的选择有许许多多,而在某个时段的选择却只有一个。一个选择往往牵动着多个选择,多个选择的压力又抑制了其他选择,所以,到头来,人生变得别无选择,只得匆匆前行。

终于有一天,你发觉,无路了;你回头望望来时路,留下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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