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之信无法得到一种东西,叫做快乐。快乐并不意味着得到很多,支配很多,快乐是历经生活艰辛之后取得成功的一种欣慰,快乐是不断战胜自我之后的自我满足,尚之信不懂。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对你已经没有了丝毫的价值。当你得到满足之后,你想得到更大的满足,欲壑难填,这就是人,一个在欲望的旋涡中滑落得越来越深的动物,这滑落就叫堕落。
尚之信和所有富二代一样,都是可悲的,因为他们都失却了奋斗后的快感。
越到后来,尚之信觉得杀人也没有什么快感,他想挑战一个他不该挑战的东西——皇权!
就是这种挑战心理,他做下了这样一些无厘头的事情:
尚之信的部将孙楷投降清朝,受到玄烨的褒佳,而且玄烨也赦免了他的所有罪过,孙楷以为好日子即将来临,结果被尚之信拉出去,乱棍打死,这里是广东,不是玄烨他的地盘。
尚之信的卫兵张永祥替尚之信带信到了京师,玄烨对张永祥很好,封了张永祥总兵。尚之信马上来气,玄烨这人太不地道,背后拆台,尚之信拉出张永祥,一顿鞭打,这就是下场。
同样,尚之信的卫兵张士选,言语不慎,尚之信就阴着害他,弄残他的双足。
张永祥不能忍了,张士选也不能忍了,很多人都不能忍了。他们俩来到京城喊冤,玄烨非常气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尚之信的好日子,就此过完。
结局是肯定的,搞定尚之信这样的笨人是容易的。
玄烨派刑部侍郎宜昌阿到广东,以巡查海防为由,暗地里调查尚之信,结果宜昌阿很惊讶,他不用很劳烦,广东都督王国栋就先告状,而且尚之信的弟弟尚之璋,也说他哥不地道。
宜昌阿知道事情严重,像尚之信这样的人,应该秘密地逮捕,秘密地审查,宜昌阿与王国栋密令金光祖与折尔肯,让他们到武宣,把正在前线干仗的尚之信带回来,秘密押送京城。
尚之信听说王国栋告了他的状,很恼火,他就想杀人灭口。
尚之信指使他弟弟尚之节与长史李天植,用闷棍把王国栋干掉了。然而,正当尚之信及其同伙尚之节与李天植弹冠相庆的时候,一封可怕的诏令到来了,尚之信一伙当即晕菜。
诏令的内容是:尚之信,不忠不孝,罪大恶极,法应立斩,姑念其曾授亲王,赐死。至于尚之节与李天植,助纣为虐,滥杀无辜,统统拉出去,剁掉,明正典刑。一切都已结束!
宜昌阿的任务完成了,尚之信不用押送进京,必须自杀;尚之节与李天植,在某个午时十分,砍头而亡。之后就是平南王府的所有财产,充公作为军饷,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
平南王府,至此完结,没有后来。
平南王府完了,靖南王府的日子也不好过。
耿精忠是个很阴的人,我一再介绍。他在反正清朝以后,表现出了不同于尚之信这个蠢人的精明作风,先是把儿子耿显祚派到北京给玄烨当侍卫,也就是去当人质,取信于玄烨。
然而,所有的取信都是没有用的,因为二十七岁的玄烨,已经不再相信忠诚。
十几年以前,他相信过,父王为自己选定的四位辅政大臣,是忠诚的,然而结果出乎他的意料,鳌拜轻蔑他,遏必隆不吭声,逢人打哈哈,他只能干脆利落地除掉了这些人。
七年以前,他相信过,从爷爷时候就开始为这个朝廷卖命,风里来雨里去,血雨腥风而毫不退缩的三位藩王,会成为他的股肱,成为可以依靠的人,然而他等到的是反叛,是战火!
及至今日,已经没有任何一种承诺,会让玄烨觉得,这便是忠诚。
天地之大,为什么就没有忠诚呢?还是那句老话,人都是自私的动物,没有选择背叛,那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当然,忠诚依然存在着,并将永远存在着,这就是所谓天地良心。
读了十年史书,看到了太多的尔虞我诈,看过了太多的血腥屠杀,也看尽了太多的出卖背叛,尽管如此,我仍然坚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东西,叫做良心,不会因诱惑而动摇。
然而,时局不允许玄烨这样看,因为在他眼中,尚之信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这个曾经作为人质扣留京城的人,这个曾经宣誓而后反叛的人,这个表面温和而内心狠毒的人,这个年纪轻轻便能精明过人的人,这个以努力生活得更好为人生唯一生存目标的人。
就是这样一种人,其实这种人很简单。过了战战兢兢的人质生活,过了锦衣玉食的王爷生活,他的要求很简单:尽一切可能过得更好,即便不能如此,也绝不允许自己再回去受穷。
在历经千辛万苦而得到锦衣玉食的时候,一个人想到的不是好好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定与荣华,而是拼死命保住这份安定与荣华,并且尽一切可能,过得更好,这就是人生。
一无所有的岁月很困苦,锦衣玉食的生活很无聊,从困苦走向无聊的历程很艰难。得到了便不愿失去,而且总是想得到更多更多,这就是所谓的凤凰男,一群可怜而又可悲的人。
耿精忠,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普通角色。然而,天不佑他,世界有道,他太相信这个世界奋斗能够改变一切,能够改变的,仅仅是自己,不能改变的,才是这个世界,他不明白。
得者,失也,如果一个人得到了很多很多,他也丧失了很多很多,世界是很公平的。
终于,耿精忠走到了属于他的归宿。
在吴世璠快要完蛋的时候,在尚之信已经完蛋的时候,在他还准备卖死命来救赎,从而继续保住现在地位的时候,驻扎在副将的康亲王杰书找到他,让他去北京城觐见康熙帝玄烨。
耿精忠告诉自己,这是上天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他还依稀记得玄烨那祥和而稚嫩的面庞,在耿精忠的印象中,玄烨是一个和蔼的人,他开口不离礼仪道德,并且总是以仁德自居。
耿精忠没有任何的疑虑,轻快地踏上了去往北京的道路。
等到了北京,所有的事实才告诉耿精忠,都错了。礼仪道德,仁者爱人,都只是一张空头支票,耿精忠被囚禁,同时被囚禁的,还有他的儿子耿显祚,还有耿精忠的一些亲信。
接着就是罗列耿精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在耿精忠投降的时候,玄烨承诺过一切罪过既往不咎,然而,在耿精忠被囚禁之后,所有罪过,都要秋后算账。
耿精忠带着他的梦想,上路了,凌迟处死;耿显祚,带着那份朦胧,上路了,杀头;还有耿精忠的部属,带着出尔反尔,无耻小人的谩骂上路了,玄烨还是那个玄烨,只是心变了。
二十八岁的玄烨,依然坐在太和殿的那把交椅上。
六十多岁的吴大爷被他打败了,三十多岁的耿精忠被他处死了,还有尚可喜,也在这场变乱中被儿子气死,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咎由自取,也被自己赐死,八年了,玄烨胜利了。
八年前,玄烨是一个急于求成、做事冲动的少年;八年后,玄烨成了一个办事老练、圆滑通透的青年。是吴三桂、耿精忠、尚之信这些人,告诉了玄烨,应该从何处而走向成熟。
日本战国时期名将武田信玄死后,他的对手上杉谦信大哭了三天,并且不再打仗,人生最大的孤独,是世界上已无对手。是你的对手,让你真正认识了自己,所以你应该感谢他们。
怎么评价这八年呢?
这是个困难的事情,蔓延十几个省的战火,血肉横飞,生灵涂炭,大军过后的凶年,又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谁胜谁负,对于这些困苦百姓来说,似乎已完全不重要了。
历史的英雄是玄烨,而成就玄烨的,是数以百万计的灵魂,是十几年安定后的荣华付之一炬,是更多的人从温饱陷入了贫穷,这场战争本可以避免,但因玄烨的冲动而星火燎原。
所谓战争,其实很简单,就是几个野心家所发动的,以数百万生灵为代价,只为达成他们心中那个小小的野心而实施的政治行为。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是政治最残酷最野蛮的表现。
谁对谁错,无法包容这场战争,请看一眼战乱中的百姓的简单诉求吧: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所以,当玄烨拿到从云南飞马而来,吴世璠自杀的消息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玄烨转向明珠,对着这个曾经力主自己撤藩的人,这个险些因为三藩叛乱而被拉出去砍头的人,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如果当初把你砍了,那真是冤枉了你,你果然是个人才!”
明珠释然了,他从玄烨的话语中,掂量出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熬了十几年,终于熬出头了,当今大清之事,舍我明珠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