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视察村里安排山民到码头，敲锣打鼓的，接到夕书记一行。
这一行人，有市委组织部宣教处干事黄凡，乡里的主要领导，还有团委书记黄云丽。
乡里南新民书记吩咐，先看红松苗圃，再看大面积林地，最后到上寨吃夜饭，晚黑乡电影队放电影，黄干事采访荆支书，明天上午打道回府。
山路弯弯，坡上坡下泥巴路上，长满了青草，走着十分起脚，跟在城里地毯上走一样。
夕书记穿一双黑布鞋，小方口，粗麻线上的鞋帮。这布鞋底子千万针麻线纳成，雨天不起滑，晴天不打泡，价格便宜而行走轻捷，下乡沾了泥巴，拿毛刷子几刷刷，就洗得干干净净的，晾晒易干，可以缩短更换周期。干部下乡，晴天一双布鞋，雨里一双胶鞋，都是革命老传统。
他自己注重穿着，也喜欢留意下乡干部们，见黄凡穿的一双军用胶鞋，便问：黄干，你这双胶鞋，不是凡品？
黄干即黄干事。
黄凡回答说：佩服，书记眼光犀利，这胶鞋要到部队军人服务社里，凭军官证购买，质量好，绝无假冒伪劣，穿了翻山越岭，简直如履平地，我们跑田坎的特别喜欢，当然，比荆支书的草鞋，那又奢侈了些。
麻耳草鞋简便易行，一毛五一双，尽挑尽选。
荆疏远受宠若惊。说：承黄干部表扬，乡下草鞋很多，领导们想穿，我喊他们搬几箩来。
黄凡说：那倒不必。
夕书记随口又说：我们干部下乡，买不到军用胶鞋，搞双草鞋来穿穿，也是艰苦朴素作风呀。
这话像是说南新民他们。
南新民意识到了，应该加以附和，当着黄凡，还是不好表态，便尴尬地笑笑。
说话间，几人就走到下寨。
黄家寨有几十亩坡，在荆疏远鼓吹下，苗圃开辟成层层梯土，褐色土壤上覆盖着嫩绿的树苗，宛如块块绿色翡翠。苗圃里还有几个人拿板凳坐着拔草。夕书记看着，走进苗圃里去，跟到弯腰拔草，笑得嘴都合不拢。黄凡趁机录了一段画面。一路走来，他那台专业级摄像机，不断地捕捉镜头，一盒又一盒换录像带，显然收获丰富。
夕书记看到一个问题，就问：老荆呀，这苗圃不用栅栏，不怕牛羊啃吃？
南新民紧张地看着荆疏远，怕他说漏了嘴，不光在县委书记面前捅娄子，在市委组织部领导面前，会很不好解释了。
荆疏远老实汇报：偶尔还有牲畜啃苗儿，山民自己管得紧，苗圃拱进了牛羊，撵出去就是。
南新民插嘴问：荆支书，听说你既要开荒种树，又要当支书、社长和计划生育员，时间顾得过来？
马知勇立即介绍，说：南书记，就在两天前，乡政府出于培养年轻村干部的考虑，要荆疏远把计生员的位置让给荆耕农去当，腾些精力抓支部工作。
夕书记跟着问：那么，是不是轻松了一些？
荆疏远苦着脸回答：原以为村支书只管党务工作，要好逡边边一些，也就照办了，哪晓得分工抓总负责，样样要管，农业生产、刮宫引产、打狗捉贼、催粮催款，杂事还不少，连大人儿娃、屙屎屙尿的事，都要找我。
团委书记黄云丽问：荆支书还兼任计生员？
黄算盘补充了：乡上干部当初说，荆疏远反正已有两个妹崽，搞过计划生育工作，定然不会再犯冉大成那样的错误，当计生员确真合适，一上任就甩不脱。
说得几人哈哈大笑。
黄凡把这些对话都录下来了，换磁带之时，还故意说，要把它编辑进纪录片，拿到市电视台去播放。夕书记说是不是太真实了。黄凡解释，越是真实的越有感染力，所以叫做纪录片。
这时，拔草那几人听到人声，直了腰来看，似是领导来了，便走到地边来等候。其中一人是冉富婆。她不认识黄凡，就说欢迎领导来我村检查，把一只泥糊糊的手伸给了他。认识的领导陪来的都是更大的领导。黄凡把摄像机扛上肩，比着她拍摄，避开了握手。荆疏远跟领导们介绍，说她就是村妇女主任冉大秀，人称冉富婆。黄凡打开机器录像，问富婆是么个意思。荆疏远回答说，她男人在县上工作，有工资补贴家中，不缺肥咔咔吃，就是富婆。黄凡对冉富婆产生了极大兴趣，问冉主任，你丈夫每月拿好多钱回屋？冉富婆不肯透露，说只够称盐打油那点钱，富婆是他们乱叫，讽刺我的。黄凡说，恐怕你有所隐瞒吧。冉富婆说，真的格，同志，我今天就没得钱买米了，你能不能借十块钱给我，买了米，明天请你到我屋煮腊肉吃。黄凡不晓得该如何对付她。马知勇插嘴告诉他：黄干你莫相信她，冉富婆见到进寨的外人，都要借钱，怕说她是富婆，影响她丈夫的前途。
夕书记立即问：大秀同志，你爱人在县上哪个单位工作，我该认得他吧。
冉富婆听他开口就称呼同志，晓得是个大领导，立即改口：我是开玩笑的，我男人在县上，是个小干部，你们领导认不得，肯定认不得他。
然后，说她忙着打猪草，穿过苗圃走了。
黄凡看着冉富婆一扭一拐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位同志还是心存顾虑呀。
夕书记笑着解释：山里妇女岔生，多问得她几句，就以为我们要追究她什么，跑都跑不赢哟。
几人又笑了。
往坡上走时候，黄凡问了承包的一些经过，说改革开放初期，承包积极性不高，老荆你敢包八千亩，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哟！荆疏远懂得，这是表扬，也坦诚地回答，说承包时候，也没得胆量，只是乡里马文书逼急了，他敢冒死上坡动员，我黄荆盖莫非无人无胆，不敢搞承包！
夕书记见他说得十分气概，立即把马知勇叫来，对黄凡介绍，说这位同志就是马文书，现在是乡政府办公室主任。
黄凡很激动，跟他握手，说如果荆支书是英雄的话，你就是塑造英雄的大师。
夕书记感慨地说：我们武陵山呀，苍苍茫茫，是孕育英雄的风水宝地，是英雄辈出的热土地呀！
荆疏远听得不很明白，继续介绍说，去年，马主任冻得昏迷不醒的，还是冉明翠同志救了他。话还没有说完，腰杆就被旁边的马知勇戳了一下。黄凡听得出神，荆疏远又突然不说，顿时诧异了，连忙问内情，马主任活得好好的嘛。马知勇说，荆支书既然把话说出，么个又不说完，难道内有隐情。荆疏远晓得他装猪吃象，却也不惧，补充说，翠妹子迫不得已采用裸煨方法救人！别人还不在意，南新民熟谙本地乡俗，裸煨过了，男人要接那女人当婆娘，怎么马知勇又成了黄云丽的男朋友？黄凡好奇地问，什么裸煨？荆疏远指手画脚地说，就是姑娘脱成光身子，用体温暖和冻僵的男子，当然，翠妹子救马主任是纯洁的，不要想象成下流无耻。
你还胡说！荆疏远正想逼马文书当众表态，接冉明翠当婆娘，却听得冉明翠一声断喝，再不敢说下去，众人都明白了，这段话里还夹得有文章。
幸好走近了新辟的林场，黄凡他们眼前一亮：烧过不久的这片坡地上，新栽的树苗已经萌出了幼芽，鸟啄般的树芽儿有些儿浅紫，又有些儿鹅黄，嫩尖儿上却是深红，被凉爽的晨风推得偏偏倒倒的，聚集成一片波浪般的矮树丛，所有幼树无语欢闹，似出嗖嗖声，争着向来人叙述那些开荒的艰辛。
黄凡分明看见，这些树丛，已经覆盖了几面坡，直向天际延伸而去，有些像一条登天的路。
夕书记激动地问：老荆，这，就是那八千亩山林？
荆疏远做了一个笑容，自以为谦虚，其实，有些像猫笑，说：只有千多亩，还得奋斗好几年，八千亩荒坡才开得完。
夕书记又问：那么，老荆同志，你需要什么帮助？
荆疏远想了想，说：夕书记，黄荆村也穷惯了，我们想依靠自己的双手，先让山民吃得饱、穿得暖，要是县上还有烤烟指标，多分几百千把亩，我们自己动手种烟叶，卖了烟叶开荒，要得不？
好呀！夕书记赞不绝口：武雄同志，你看看么，什么叫境界？这就是山民的思想境界。他们不要国家掏腰包，一门心思，靠自己双手改天换地，怎么样，指标拿得出来吧？
杨武雄想说烤烟种植指标分过了，说话之前，觑觑南新民。他微一颔首。杨武雄连忙说，没得问题，我们立即调整乡里指标，匀一些给黄荆村。
夕书记不解：匀多少？
杨武雄故作慷慨：烤烟种植指标分得早了点儿，给了平坝村，想鼓励山区村社学习荆疏远，开荒种树，他们还很有意见嘞。
夕书记明白了，沉吟着说：恁格呀，分出去的棒棒糖，从幼儿手中还哄得回来，你们这样吧，去跟农办说，就是我说的，每年给黄荆村三千亩烤烟指标，不准打折扣，乡里不准截留，新民同志，你做得到做不到？
南新民兴奋了，这可是六万元纯收入呀，他连连道谢：书记，我保证，全部戴帽下达黄荆村，决不挪用一分半毫。
荆疏远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被黄云丽往腰杆擂了一捶，忙不迭地出言致谢。
黄凡看得感动，说：夕书记，不到基层走，不晓得县乡干部工作有多复杂，我是见识到了，你亲自帮助黄荆村工作，是联系群众的好方式呃。
黄云丽接嘴说：我们夕书记，最喜欢接近群众了，每次都要帮他们解决困难。
黄凡立刻表态：这是组织工作的创新方式，小黄同志，请你拟个稿子，我在《时代党员》杂志上发表。
黄云丽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要得，我保证写好。
夕书记也说要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