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岳走到台阶前,仰头看天。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云,星星闪烁,明天又是晴天。武岳叹了口气。开春以来,云丰县一带就少下雨,下了几场都是小雨,没下透,莫说山塘没灌满,连水田都没灌满。去年夏秋一场大旱,农业欠收,一到立冬,就开始发放救济粮,移民、救济成了县里的主要工作,干部们成天在下面说好话、堵漏洞,穷于应付,没有精力来谋全县的发展。
去年还没缓过气来,今年又是春旱,那可怎么办?其实,每天看报表、听汇报、打电话,十几个镇的旱情报告已上来了,枫木乡的,清溪镇的,四十八寨的旱情最为严重。一想到四十八寨的农田灌溉,农民的饮用水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武岳就忧心如焚。农民望着颗粒无收的庄稼地哭,他也跟着流泪;他们送下去的救济粮款太少,农民多少有些失望,他既心痛又无奈;看着土家汉子们抬着四公公走四乡,他没有阻拦,就让他们保存这一点希望吧……金鸡水库没修好,灌区的几个寨子本来的希望都破灭了,今年干旱,他们怎么受得了?在这一点上,他后悔,不该让刘剑锋的公司参加进来。他也没想到刘剑锋会把好好的一个水利工程搞垮。是的,多好的一个水利工程,下面四五个寨子的农田灌溉解决了,四十八寨的洪涝灾害也解决了,县里的电力紧张状况也解决了——目前,正由于时常拉闸限电,对口支援的好些外省市单位,来云丰县考察,常遇停电,黑灯瞎火,别的投资环境都不考察了,提起行李包就走:没有电,搞什么现代工业,新兴产业……从这层意思说,云丰县移民工作搞不好,对口支援搞不好,发展滞后,作为长期担任副书记、县长的武岳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市委从政绩上考察,云丰县委书记的职务交给方舟,而没有交给武岳是有原因的。方舟只是在云丰县工作过很短一段时间,而后调走。而武岳在云丰县没有挪过窝,最了解云丰县的情况,有长期在基层工作的经验,对云丰县的发展最有话语权。县委书记一直空缺的时候,县委、政府的工作都是武岳一手抓,当时大家就议论,县委一把手非武岳莫属。武岳也是这么认为的。当腊月间方舟回来,他竭力挽留方舟,他认为方舟对他是执弟子之礼的,两人合作一定不错。他任书记后,把政府工作交给方舟,方舟年富力强,舍得干,在基层跑比他这老寒腿强。当时武岳想,两副担子总不能老是一肩挑,市委总要选派一个人来,与其找一个陌生人搭档,还不如让方舟来。当市委选中了方舟,武岳感情极为复杂:一方面为方舟的受信任而高兴,方舟比自己年轻,今后还可能担任更加重要的工作;另一方面又多少有些失落。自己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了,成绩也是有的,不然不会当到副书记、县长一角,可县里的一把手还是没给他。是他干得不好,是不放心他?从理论上说,轮也该轮到他了。从感情上说,他太想当这个书记了,没当到,多没面子。每年他都要去四公公殿,去弘志长老那里喝杯茶,交谈一番,有时一谈就是几个时辰。每次去都是一个人,最多带上老婆,不让外人知道,悄悄来去。今年,他是腊月三十晚去的四公公殿,冒着风寒去的,初一庙里做早课就燃香拜四公公了,这是他试探性地问过弘志长老,弘志长老叫他这样做的。老婆也去了,拜四公公后下山,天都还不明,匆匆赶回城与儿女们过年,谁都不晓得。不晓得又怎样?他只晓得四公公不灵。
现在,他和方舟的关系多少有些让他尴尬,位置不同了,说话办事都让他谨慎,有些话以前随口就出来了,就是说错了过后改也来得及——面对的是他的下属。现在不行了,你把话说满了,让方舟说什么,人家是书记呀。处理事情更是如此。这次方舟对全县这几年的对口支援工作作了视察,提出了批评,多少有些让武岳不痛快。对口支援是移民工作中的大事,也是库区后期发展的大事,这几年一直是党委、政府的重中之重,由两个一把手抓,自然就由武岳抓。恰恰具体管事的又是林晨芳,方舟的批评,是批评武岳,也是批评林晨芳。林晨芳觉得委屈,到他这儿来诉过苦,他安慰了林晨芳——他们是夫妻,照常理,方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他答应林晨芳,几时找方舟说说。方舟批评的是他,他也可以理解,方舟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不晓得对口支援工作有多难搞,一上来就想干出点事来。这可以理解。他最担心的是金鸡水库,那里问题多,问题深,有些情况连他都说不清楚,所以他不让林晨芳把对口支援的这个项目向方舟汇报。也不是隐瞒,而是先搁一搁,以后再说。
外面寒气重了,武岳的膝关节像贴上冰袋,冰冷冰冷的。回到屋里,关上客厅的大门,然后坐到书桌前,用空调被搭在膝盖上,准备读书。在云丰县的干部中,大家公认武县长是最爱学习、最有学问的。
才坐下,妻子就打来电话,公司开会研究问题,要晚些回来,叫他照顾好自己,特别是膝盖不要受凉。
妻子高胜利也算是个能人,领导这么大一个公司,实在不易。榨菜科技含量不高,利润不高,要扩大销路,占领市场,得费大量心血。在这方面,武岳没有从县委、政府方面做更多的工作,主要靠胜利自己。高胜利并不是高学历人才,也不是智商特别高,她是从基层上来的,唯一的本事就是舍得干。一年365天都在干,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武岳有时开玩笑说:“我领导六七十万人的县,你领导两百多人的公司,你干得比我还累还苦。”
才接了妻子的电话,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榨菜研究所的门房老李。
老李说,有位农民找他,说是老乡,雀儿寨的。老李问他睡下没有。
榨菜研究所的门房名义上是为研究所值班,其实一大半是为武岳当传达室。
武岳的住宅较隐蔽,生人来办事是找不到这儿的,能来敲门的自然是熟人。雀儿寨的农民更不能挡驾。武岳叫老李放他进来,一边在思量:雀儿寨的农民,是谁呢?这么晚来找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莫不是旱情?还是移民闹事?这么一想,武岳就紧张了。武岳不明白,这些日子他怎么读书心神不宁,有时半夜从梦中惊醒,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去看过医生,医生没说什么,只开了几副中药让他服,他忙,高胜利也忙,几包药还放在那里。
这时,门上“咚咚咚”连响了几下。
武岳紧张地侧着耳朵听着,问道:“谁?”
黑牛在门边,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我,黑牛。”
“是黑牛呀,”武岳的神经并没有松弛下来,忙道,“推门嘛……”
黑牛点头哈腰,走进门来,又把门关上:“嗨,嗨,武县长还没有睡啊?”
武岳站起来,空调被滑到地上都不知道,神情异常紧张,说:“是雀儿寨的移民……”云丰县的移民中,四十八寨的雀儿寨、金鸡寨、县的水泥厂是问题最多的,闹事也最频繁,是武岳的心腹大患,所以一旦说是移民闹事,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三处。这么晚了,雀儿寨的村长黑牛赶来,他自然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黑牛一怔,他没想到武县长见他来会成惊弓之鸟,上面是不是有新的精神,强调移民的稳定?因为摸不透,说话便模棱两可:“大事没有,小事不断,怕闹成大事,特来向你汇报。”
“快说,快说……”武岳从书桌前走出来,脚被空调被绊了一下,不是手抓住了椅子背,就已经摔倒在地上了。黑牛赶忙上去搀扶,扶住武岳,看他手扶膝盖,脸都痛得扭曲了,忙问:“老寒腿又犯了?哎哟哟,怎么得了……”
黑牛赶忙把武岳背到沙发上去的,让武岳躺好,捡起空调被给他盖暖和了。
“高经理不在?武县长,家里缺少人哩,弄个热饭菜,给你端杯茶,熬个药什么的……多危险呀……”
武岳不耐烦这些唠叨,道:“说事吧。”
黑牛见他病成这样,哪里还敢说事,满脸哭着说:“哪有么子大事?雀儿寨,麻雀那么大的事……我是上县城办事,顺便来看看老领导。”
黑牛对冉武秀说上县里找领导,就是找武岳。武岳就是当年发现、报道过自己的宣传员,就是这么一篇文章,黑牛才改头换面,并娶了媳妇。后来,黑牛始终在武岳的关注下成长。黑牛对武岳,一辈子都是感激不尽的。
黑牛其实下午就到县城了,一直挨到晚上才来,他是晓得武县长事太多,在办公室无法谈,才拖到夜深人静时来。武县长是个要读书、批文件工作到深夜的人。
黑牛说:“看着县长这个样子,我心痛。我把冉武秀叫来,给你和高经理当个管家,管家说不上,当个佣人吧。扫地抹屋洗衣,农村右客做的是粗茶淡饭,不大合你们的口味,可热汤热菜是做得了的。武秀你是晓得的,没有别的本事,就一点,闲不住。院子里那点菜地长得不错,是县长种的吧,亏得你,不改农民本色哩。可挖地、泼粪、淋苗,得占你多少时间,交给武秀一百个放心。你看我们家菜园子,那不叫收拾,叫打扮,打扮得像一个班的崽崽妹……”
叽叽喳喳一番话,把武岳逗乐了。
“干脆让武秀在院子里砌个圈,喂两头肥猪得了。”
“真还可以,院子宽。”
“这得高经理说了算,我说的不算数,房子是公司的,弄得满院臭哄哄的,人家研究所得干?”
刚才为刘剑锋的事,为春旱的事,为对口支援的事,弄得不宁的心绪又松弛下来。平时里,他成天都在忧,不是这就是那,活得可算是全县六七十万人中最累的一个,一年四季都挂着那张苦瓜脸。黑牛这一来,这沉闷的客厅有了一分欢乐。
“黑牛,就像到了自己家里,随便一点。那是茶壶茶杯,那是茶叶筒,上好的‘西湖龙井’,明前茶。泡两杯,给我一杯……”这屋对黑牛来说是轻车熟路,泡好茶,端着茶壶走过来,先给武县长斟满一杯,送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自己斟上一杯。
黑牛把带来的一包东西从门边提过来,搁在饭桌上,道:“这是武秀叫带的,送给高经理补身体,说她工作太辛苦……”
“来就来吧,带么子。给高送礼,见外了。”武岳脸色一沉,冷冷地责备道。
“也没有么子。一对腊猪脚,一包黑木耳一类的山货。腊猪脚是武秀喂的猪,喂的菜叶子,粮食,城里卖的都是潲水猪肉。山货也是绿色食品,不值钱的,只是让你们吃得放心。”
武岳便不说什么了。他让黑牛坐下来,问:“你这么晚来,一定有啥事,说,公事私事都说。”
“我真的没事。春节前就想来,腊月间杀猪,武秀就说提点新鲜肉来,我晓得你忙,就拖到现在。就想来看看你……”
这番话说的极真诚。武岳听进去了。
黑牛是他发现的苗子,甚至可以说,黑牛和冉武秀的这段姻缘,他也是牵线人、月老,所以对黑牛一家人有特殊的感情。黑牛的一些劣习和工作上的毛病他都看到了,批评敲打过他,当他又重犯时,却又原谅了他,既痛恨,又无可奈何。黑牛爬到村长这个位置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当雀儿寨人反映他的问题时,武岳一气之下,真想把他一撸到底。可最后处理时手还是软了,手下留情了。武岳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这是自己树的一面旗帜,把他砍倒,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彩。
武岳是个极严肃的人,他与干部们交谈,很少拉家常,拉家常那是对农民、对老百姓,对干部,得严厉一点,这是他的工作方法。同干部谈话,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对有文化的可以谈读书,交流学习心得。
“这几个月,雀儿寨群众的情绪还稳定吧?”
“大的问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