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蓝衣,身形挺拔如松,林管事老眼昏花,凑到近前看了半天,才认出这人正是小王爷身边的亲卫杜显。杜显似笑非笑地和他打招呼:“原来是林管事。怎么方才见你好像是从五世子那里出来?可是得了什么好差事?五世子又赏了不少好东西吧?”五世子管着府中上下的出入进项,出手极为大方,为他办事,寻常所得的赏赐也是不菲。这便是林管事方才屁颠屁颠忙着过来的原因。
林管事皱着张老脸,唉声叹气地道:“别提了!这都是些什么事?五世子今儿也很怪,整个人和往常不同,生冷生冷的,我话都不敢说完,还求什么赏赐?我再多说一句话,七里那个妖孽可就要杀到头上来了!”杜显哦一声道:“怎么啦?五世子那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什么事,你还可以找六世子说一说的。六世子往常不管事,可如今不同,王爷去了连河,临走时可是把圭玉都留给了他呢,他现在在府里也能说得上话了。”
林管事有些狐疑地看向他道:“小王爷当真管得了?”
看着杜显肯定地点了点头,林管事只得把矅玉叫他带卖身契过去的事说了,末了又悲叹道:“不过买一个官奴婢,顺便安排些事情,交给我便是,五世子偏说要自己亲手办;这也罢了,他还一下子便拿了我四张契纸,这,这让我去哪里弄四个人来?这不是愁死我了么?他,他还不许我多一句话,五世子以前可不是这样胡来的。”
杜显一听他的形容,便明白林管事说的那个丫头是天喜,他不明白矅玉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天喜这样倔强又认死理的人自愿卖身为奴,只得讶异地道:“有这样的事?五世子虽然管着合府中的事情,也不能做出这样悖理的事来。我这就去告诉六世子一声,让他给你去问问。不管怎么说,林管事你是无辜的,就算是五世子,也不能这样霸道,要了契约却不给人。六爷刚开始管府中的事,他会给你一个交待的。”林管事想想也对,两个世子向来不和,这件事看来六世子必会管一管,这才放了心,千恩万谢的去了。
杜显回到听风苑,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矅思,最后道:“依您看,五世子这么做是什么用意?他为何会一口气拿了四张卖身契?这其中必有缘故。”矅思却只想着他说的关于天喜的事,有些讶然道:“你说天喜愿意为奴,而且还在矅玉的身边?为什么?这个女人也太不知好歹,从陈郡一路到上京,我就不说了。你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她就算愿意留在府中,也应该是在我这边,矅玉凭什么留下她在那里?”
杜显一笑道:“我哪里会知道?世子爷原来用了那么多的办法,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她始终不肯松口留在府中,也就是对世子爷存着戒备了;这不过在五世子那边一两天,就哄得她答应了,这只能说五世子好手段吧!”
矅思气得一蹦而起道:“可恨!左矅玉是个什么东西我会不知道?他最是惯哄人的,必定是说了什么好听的话。那笨丫头知道什么?被他卖了还要笑嘻嘻帮他数钱呢?”
杜显微皱眉道:“爷的意思是说,五世子会把她卖了?卖给什么人?”
矅思气极反笑道:“什么卖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我现在就去找他!”一面就叫人打起灯来,要去月琅苑。杜显忙阻拦道:“世子爷息怒。今天太晚了,这样闹过去,若是让有心人说您是为了一个女子到那边去吵闹,就不太好。还是想想怎么应付,明天再去吧。”
矅思想了想,冷笑道:“罢了,我明天一早就带林管事过去问他,问那四张契约的事;我还不怕把官籍拿过了和他比对,看他有什么话说!到时他有一点不应付,我就代父王来处置他,只说他坏了朝廷的规矩。自十数年前洛家发生昆仑奴叛逃的事情后,本朝早就严禁官奴私卖,关于此类的法令也分外严苛,我看到时他怎么说!”
夜色己深,七里在厢房安顿好天喜,便过来服侍矅玉,却见他正半倚在床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却是在发愣。七里不禁好笑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向来没有看到公子有这样的表情,这会儿看上去,倒和天喜那呆呆的样子有些像。”
矅玉听他说到天喜,似是愣了愣,片刻回过神来,立刻皱了眉。七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吐了吐舌头,去倒热水了。
矅玉又陷入了沉思,片刻突然喃喃道:“就算现在不能杀,以后也要……,不如……”一面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一面将那书掩在脸上,翻了个身,滚到大床里面去了。
第二天一早,左矅思便穿戴好郡王的朝服,带着林管事等一行人,直接到月琅苑去了。皇上称病不朝,他这刚得到的郡王朝服也没有别的用处,这时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他自是要穿戴整齐;这样矅玉见了他也要先行礼的。
到了月琅苑,却被告知五世子己到前厅会客。矅思忍不住又大为光火道:“既有客来,怎么没人告诉我?”底下人有些惊讶道:“原来小王爷也要理府中的事了么?以前但凡王爷要带着会客,您总是百般推托,后来也都是五世子来安排,是以我们今日才不敢来打扰小王爷。”
左矅思只得忍了怒气道:“以后要记得,父王不在府中,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一声。再不济,我在年前己行过冠礼,也要和五哥学着理事。”下人忙应承,左矅思这才甩着袖子,往前厅去了。
前厅里,矅玉正着人给洛九卿奉茶。矅思气怵怵地走了进来,他没有见过洛九卿,见座上人一身墨绫弹红色暗花锦袍,面容俊朗清冷,一缕髭须;分明不苟言笑,身后却齐齐站着四个女子,浓桃艳李,明丽非常,他一时不明白这人是什么身份,便只顾着在那里冷眼看他。矅玉忙给两人做了介绍,又笑着道:“六弟今日气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事情?”
矅思听得座上竟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洛九卿,不免又细看了几眼。他不明白这人为何会这么频繁的到王府来,今天竟然还明目张胆带着四个女子上门。这人也不怕王府的人心里有刺?是嫌和王府结的梁子不够大么?
他感觉事情有些怪异,但想想当着外人的面谈论府中奴婢的事情也不太妥,只得粗声粗气地应道:“没事。只是听下人说府上来了贵客,来知会一下。父王临走时交待,要五哥带我学着理事,五哥不会忘了吧?”
矅玉一笑道:“六弟说哪里话。六弟己长成,这王府的事,也应当由六弟来作主的。我正要告诉六弟一件重要的事呢!”一面回头向着身后道:“七里,把天喜带过来吧!”
矅思见他谈起此事并不避讳洛九卿在场,便想起昨天晚上杜显曾和他说起,天喜愿意卖身为奴的事情,立刻紧张起来。他不知道矅玉到底搞什鬼,为什么会当着洛九卿的面便提起此事?难道真如杜显笑言,他打算把天喜卖给洛九卿?他凭什么?就算天喜己卖身到府中为奴为婢,这事也容不得他来做主吧?矅思不由深皱了眉。
待天喜被带过来,矅思矅玉两人便罢了,厅里的其他人都不免现出讶异之色,连洛九卿也有些吃惊地看向她。只因那天夜里,他并没能将她看得太清楚,只依稀记得是个身材高挑,力大无比的女子,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相貌。
也许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昆仑族女子便应该是漆黑肤色,粗手大脚,而肤黑的女子能美到哪里去?他们自然也看得出,天喜肤色稍浅,应是混血无疑;混血人种本来极少,是以他们并不知道,混血的人儿也可以这般美丽。
而天喜的美,却实实在在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能让人自动的忽视了她的肤色。或许,她淡蜜的肤色,看上去也是极美的。她本就比寻常女子要高挑挺拔,左矅玉眼光独到,今日刻意为她挑选的是一件暗金色窄领上衣,窄小的衣领恰到好处的托出她颀长优美的颈部,厚绸的质地显出她丰润姣好的上身曲线;而上衣这暗金的色泽更衬得她蜜色肌肤分外柔嫩美好。
她黑亮的发梳着环髻,重叠着垂在耳旁,愈衬得眉浓目清,红唇艳美;高高的胸线往下,金丝软带显出柔韧纤细的腰身;身下是同色花锦长裙,逶迤坠地,愈显得她体形丰美,曲线生动。她微微昂了头,沉稳地站在那里,不出一言,整个人却如一颗最稀世罕有的黑色珍珠,闪着淡淡的光芒,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的吸引过去。
她的美,是一种锋芒毕现的艳丽,浓烈而纯粹;洛九卿身后四个汉女本也肤白貌美,眉眼清丽,被她一映衬,却如星光遇着日芒,顿时黯然失色。
矅思昨日既己听说天喜的事,这时见矅玉探询般看向洛九卿,早忍不住问道:“五哥,你想做什么?你难道想将她送给洛将军?”
矅玉看向矅思,淡淡一笑道:“并非是送,而是她自愿跟随洛将军。”
矅思跳起来道:“你胡说!明明就是你要把她送出去!她昨日己自愿卖身在王府了,她便是王府的奴婢!她既是王府的人,自然不能由你说了算,我第一个是不同意的!”
矅玉微皱了眉,片刻仍是笑道:“天喜几时卖身在王府?我怎不知?”看着矅思愕然的样子,又一笑道:“天喜早就对六弟明言过,她并非奴婢出身,为何六弟总要这般羞辱于她?就因为她的肤色么?”说完,他似无意的看了天喜一眼,果然天喜就有些恼了,不再看向左矅思,扭过了头。
矅思急了,立刻叫道:“并不是这样的。林管事呢,林管事在哪里?”他四处的张望着。
林管事急忙自他身后小跑着上前来,矅玉只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矅思己急吼吼的道:“林管事,你可说说,昨晚是不是有这回事?”林管事见有矅思撑着,也顾不得了,忙上前作礼道:“回小王爷,确有此事,五世子还拿了我四张卖身契呢!”
矅玉笑道:“你说的没错,四张卖身契,自然得买进四个人来。我今日便将这四个人给你。”一面看向洛九卿,洛九卿会意,对着身后的四名女子点了点头,四个女子便极为温顺地走了出来,一一跪到左矅思面前,口称奴婢。
只因这几个女子住进琅玡王府后,洛九卿曾似无意地跟她们说过,跟在他身边,将来势必要到并州苦寒之地,那里一般的南方人过去都是不太习惯的。而且这位将军坦言自己性子暴虐,常常不小心打死自己的侍妾。几位美女一听,自然花容失色,洛九卿趁机交待她们,可以将她们送到庆阳王府为婢,一样锦衣玉食,庆阳府的小王爷是最怜香惜玉的人,只要她们乖顺听话就行。是以这几个女子立刻便认准了小郡王这个主子,矅思一时目瞪口呆。
矅玉又道:“林管事,我要的东西,已经和你交待清楚了,你现在应该没有疑问了吧?”林管事见果然有四个人买进,立刻应声道:“再没有疑问,在下这就带她们下去。”一面高兴地领着四个女子走了。
左矅思愣愣地道:“那天喜,天喜她……”
矅玉一笑,正色道:“天喜丫头虽然说了愿意在府中为奴婢,洛将军却是怜惜她的,所以愿意带了她走。既如此,我们还多说什么?她虽然是六弟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可她既不是府中的奴婢,在六弟身边也没个名份,你可还凭什么留着她呢?”
左矅思懞了。他这才感觉到,从昨晚开始,一步步都掉进了矅玉的算计。现在王府中是自己说了算,天喜哪怕没有任何身份,也是走不了的,因为自己不会放了她走。洛九卿若是明着向自己要人,也是要不到的,自己也决计不肯将她送给别人。
所以矅玉昨晚才大张声势叫了林管事过来,放出天喜自愿卖身王府的消息;自己知道此事,必定要携林管事来问个究竟,以便抓到他私进奴婢不予报备官籍的把柄;他却早算好了,要拿洛九卿送来的这几个女子来顶缺,甚至连那四份契约都是早准备好的。而自己今日巴巴的带了林管事等人过来,正好给他做个见证,这么多人看着,天喜又并没有卖身在王府,他凭什么留下她?
洛九卿到底什么时候和他有这样的默契?为什么会特地带了四个女子过来?难道昨日一早来府上就是为了商量此事?自己为什么毫不知情?洛九卿现在看着天喜的眼神,鬼才相信他只是对天喜有惜才之意呢!难道自己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带走?
矅玉却又笑了一笑,对他道:“六弟,我这样也是为了你好。天喜貌美,我知道你想留下她,可是六弟这般任性而为是不行的。你看,姨母和青鸾表妹还在府中,你们大婚的日子也已经定了,只等父王从连河回来就完婚,难道你要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让傅家的人怎么看你?这便是我要她跟着洛将军走的原因。还有,昨晚是什么人告诉了你天喜的事情?是林管事,还是另有其人?此人时刻注意着我的行迹,然后告知于你,分明就是为了挑拔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们兄弟失和。这种人,六弟可要提防着些。”
他语气淡然,点到即至,左矅思面上早己一阵青,一阵白,心里自然明白他说的这人便是杜显。他有心反驳几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不住的看着天喜,神色复杂。洛九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道:“事情既己办妥,我便不打搅了。告辞!”一面看了天喜一眼,示意她跟上自己。
天喜因为昨日己被矅玉说通,这时便一声不吭的随着洛九卿往外走。只因昨晚矅玉告诉她,她这样卖身在王府,实是不智。以她这样的肤色入籍,必是官奴,以后想要脱籍也难,不妨找一个别的去处,只要在上京城内即可。他又委婉的告诉了她,洛九卿愿意教习她兵艺,甚至愿意拿四个美人来换她一个,显然对她很重视。上次的事都是误会,他是绝不会伤害她的,而且他暂时也不会离开上京。
天喜听了这些话,心内自是有不小的触动。她自小肤色与周围人不同,旁人多有轻贱之意,她也不是没有感觉。是以她表面虽然无畏无惧,内里却十分自卑。若不然,她也不会在第一眼看到矅玉后,便会自轻自戝,觉得他这样雪莲一般洁白秀美的人物,肯和自己说一句话都是恩赐,进而激动得不能自持。内心这种看似倔强实则自卑到极点的心思,她自己哪里能想得明白?
听矅玉说到洛九卿这般看重她后,她心里竟莫名有些的感动,想不到那样一个有名的人物,竟会对她青眼相看,她自己都有些不能相信。矅玉又告诉天喜,七里那天追过去看的背影,正是洛九卿,或者天喜爹爹的信是他送过来的也不一定,天喜跟着他,正好打探一番。
于是她欣然地接受了矅玉的建议,打算跟在洛九卿身边了。虽然,她实则上很想留在矅玉公子身边的。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在她认为,自己始终轻如微尘,这样神仙一样的玉公子,肯收容她在自己的身边住上两天,已经是自己莫大的荣幸,她再也不敢奢求什么。现在他又帮了自己,以后有了机会,再好好报答他吧。
她很想回头看看矅玉公子,可是始终没有这个勇气,只得一步一蹭地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