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前行,因为积雪太厚,走得极慢。这辆马车外面看上去毫不起眼,内里却装饰得极为华丽舒适。曜玉自上车后便阖了眼,斜斜倚在饰了白虎皮的车厢壁上,七里更立刻将一个精美的黄铜小手炉放到他手中,想了想,又从一旁拿起条雪貂绒的裘衣,轻轻盖在他腿上。
曜玉终于睁开眼看他,片刻后淡淡地道:“方才你也跟过去看了,和我说说那边的情形罢。”
七里见曜玉终于开口说话,自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是没什么大碍了。略想了想,他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的所见说给曜玉听,末了又道:“我没有上过战场,是以有一些我并不能听得明白;可是朱将军和洛九卿都对她极为称道,一致认为这种小阵法确实精妙无比,将来用到实战,其用处不可估量。我也觉得她说得极好,公子是没有看到,演练阵法时,说起其中的变化机巧,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点也不是平时那呆呆的样子呢!”
曜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七里平时虽然少言,这时却并没有立刻止住话头,想了想,又道:“公子,方才在校场那边,那洛九卿看着天喜的眼神,让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公子以前说过,之所以放心把天喜留在那边,是因为姓洛的对女人憎厌得很,如今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
曜玉笑道:“哦?你还是时时的注意着那洛九卿么?现在你也明白自己的身世了,你娘既然还在洛府,那么你还要叫他一声九哥呢!”
七里闻言顿时变了脸色,立刻一言不发的坐到一旁,更扭开了脸,是一种再不愿意再搭理他的样子,曜玉不由好笑道:“哟,向来由着你的性子,竟和我也摆起脸色来了。我不过说着玩笑的,这也值得生气么?你倒是再说说看,那洛九卿有哪里不对的?横竖是你看他不顺眼罢了。”
七里似乎很是平息了一番,这才压抑着怒意道:“公子既然知道我的想法,为什么又要说那样的话来怄我?杀父夺母的仇人就在眼前,我还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杀了他,这是什么道理?岂止是看他不顺眼?来日我一定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曜玉只顾笑着看他,并不说话,七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不过说出了心内压抑己久的话,他终于觉得解气了些,这时又道:“公子,不是我多心,洛九卿看天喜的那种眼神,已经不是像以前了,连我都看得出来。公子还打算让她留在那边吗?”
曜玉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片刻后一双美目瞟向七里,淡淡地道:“那又怎么样呢?”
七里着急起来,立刻坐得离曜玉近了些道:“公子以前说过,既己成了你的人,只要你活着一天,就绝不容她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公子还记得吧?公子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尽快让她回来我们身边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曜玉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天才道:“这个么,我是有数的。你也不要想太多了。”
七里自小陪在曜玉身边,自然对他的心思也了解一些,不由心道公子还是自负的很,吃准了天喜是个单纯而固执的丫头,既己认准了,决不会再轻易为别人动心。只是这时再看一眼曜玉的表情,未免有些替天喜不忿,于是叹一口气道:“也是。那姓洛的不过就是个冷面的木头,哪里有公子会讨人的欢心?到时候不管他怎样对天喜,公子只要还和以前一般,说上两句好话,哄上她几句,她保准巴巴的又跟过来了。”
曜玉果然笑不出来了。
微沉了脸看向七里,他的眼内有些莫名的羞恼。七里正在想着自己的话己起了些作用的时候,曜玉己又轻笑一声道:“你说的很是。看来你真是很明白我的心思,只可惜,我不会上你的当;此事一过,我自然会让她回来,你此时却是再不用多说的,多说无益。”瞟一眼七里,他转身将头深深的埋在了毛茸茸的白虎皮中,仍然是一幅疲倦的样子。
人世匆匆二十余载,他从来只是孑然一身。虽然向来以交游广阔名盛上京,隔几日便会邀约得高朋满座,日则龙膏酒饮,金鼎烹羊,夜则丝竹弦乐,畅饮达旦;偶尔有闲暇时也常和三五名流小聚,春日则画舫游湖,沿堤看柳;冬时则绿蚁赔酒,围炉论诗,是说不尽的风流雅致光景,没人比他活得更自在。
可一切美景,皆只如烟花灿烂,转瞬即逝。繁华过尽,是更深的孤独;而最难以释怀的,始终是那隐埋得极深的仇恨痛楚,深入骨血,从来不需要刻意去想,他所谋划的每一步,都是复仇的必经之路。
谁也看不透他,所以谁也不明白,他内心的寂寞与悲凉。可是那样一双纯净如黑曜石般的眼,却能在第一时捕捉到他最微妙的情绪,甚至不需要说一句话,她就能感受到他所有的内心变化,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难道,她对于自己来说,真是不同的?可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有些呆气的女子,就算误打误撞的,两人有了这么一段过往在这里,那又能怎么样呢?在这样一场极为险恶的政变中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个未知数;就算最后得偿所愿,以他这样苟延残喘的身体,又能支撑到几时呢?他还能幻想着自己后半世的光景吗?到时,他该拿她怎么办?
不愿往深处想,他看看外面将暗的天色,不由便问七里道:“还没有到城内么?”
七里掀开车窗上厚重的帷布向外看了看,随即应道:“是因为下得雪太大,这路不太好走。不过已经过了北城宣华门,再过一刻也就到了。”想了想,又道:“可还是像以前一样,我在后门处等着?”曜玉看了他一眼,七里忙道:“这里离王府太近,我是怕有人会看到。”
曜玉此时神色己渐渐如常,轻轻拿开了七里盖在自己腿上的裘衣,他淡淡一笑道:“无妨,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回四明山。六弟的人若是能马上找到这里,也算是他们的本事。这天气太冷,你也不必在后门处等了,随我一同进去便是。”
七里有些讶然。原来这靖宁候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下嫁沂安的长公主之子傅淮岳,也即是太子妃傅道元的亲哥哥。傅淮岳与曜玉平时并没有太多交往,七里也不过随着曜玉来过一两次,是以知道这次回了城,先要去的地方是这靖宁候府,未免诧异。只是他性子清冷,向来不过问曜玉的事情,因此也只放在心里。
曜玉却只吩咐马车到后门停下。今日这辆马车毫不起眼,是以后门处的人很是问询了一番,片刻后才有人进去禀报。此时天色己擦黑,因为下大雪,后门处只稀稀拉拉挂了几盏防风的琉璃宫灯,光线照出随风乱舞的雪影,显出一片混乱的朦胧之色。
很快就有一个看上去十分精干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小厮出来,迎了主仆二人进去,言词极为恭谨地道:“今晚府中开宴,客人很多,候爷不知道世子会来,一时脱不开身来迎接。还请世子在偏厅稍候,候爷片刻后会单独过来说话。”
曜玉一笑,并不作声,随着他到偏厅坐了,自有人奉了茶上来。
不过片刻后,就见傅淮岳匆匆赶了过来,见果然是曜玉,忙执礼道:“前几天本己送了请贴到王府,府上人只说并不知道表弟的去处。没想表弟今天竟然就过来了。我正在想,今年京中这些同好的赏雪夜宴是由我作东,没有表弟这样的人物到场,还有什么意思呢?”为了表示客气,傅淮岳向来是随着二房的傅斯年和傅青鸾两人,对曜玉和曜思以表弟相称。
曜玉回了礼,笑道:“候爷这是抬举我了。我这不是来了么?只是不请而至,有些失礼。”看一眼四周道:“候爷是知道我的来意的。我们在这里说话,可还谨慎么?”
傅淮岳神色凝重起来,立刻道:“没有命令,我己让任何人不得靠近,玉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曜玉轻笑一声道:“我要说的,想必皇上跟前的柳敬言大人已经和表哥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来这里,只是为了得表哥一句准话,希望表哥能够帮到我们。”他看着傅淮岳,缓缓道:“不知表哥意下如何?”
傅淮岳也看向曜玉,神色不定。虽然,他从来不认为这个五世子是个简单的人,但是当皇上最宠幸的娈臣柳敬言亲自过府,和他说起这样秘密的事情时,他仍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左曜玉竟然在策划这样一件事情,而且他的手眼通天,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连皇上身前的宠臣柳敬言都甘愿为之驱使;更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得知了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心中莫名的害怕。
傅淮岳年纪不过三十余岁,却己官至太子洗马,是东宫太子的导师,肩负着规谏太子的重任;教导这样一个太子是苦差事,但他毕竟只是个文人,也只管兢兢业业的做好自己的事。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料到,这暗潮涌动的政局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若郗知秋进了上京,庆阳王继位,如今这痴傻的惠和太子,还有身为太子妃的亲妹妹傅道元的命运,可想而知,是以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他还存着一丝侥幸:若左曜玉只是恐吓于他,惠和太子能够安稳继位,亲妹傅道元入主中宫,随时可以代替这个傻皇上执掌权柄;而他不但是国舅,还是太子导师,这样尊贵的两重身份,难道真的就斗不过朝堂上势焰正盛的郗氏?那他何不将此事告知郗同知和郗春久父子,让他们早对景林的淮南道驻军作出防范,以确保惠和太子顺利继位?
曜玉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地道:“惠和太子若是继位,皇权会更加衰落,便只剩了几大世家的斗争;沂安傅氏空有富庶的江南十二郡,却没有兵权,若没有皇权的制衡和支持,后果可想而知;皇上痴傻,权臣篡位易如反掌,到时势必仍有政变,道元表妹跟在他身边,也会有性命之虞。表哥若想得长远一些,能助我们成事,我不但可保道元表妹性命,还可许她一世安稳荣华,再无后顾之忧。若是这样事情传出一点半点去,我们自然活不成,傅氏也是讨不到半点好处,表哥想必也听说过,父王是怎样心狠手辣的人,郗氏在朝中又是如何的跋扈。”
偏厅寂冷,傅淮岳额上渐渐冒出细汗来,看着曜玉,他哑着嗓子道:“若是我依了你,道元她……你怎样保她?如何许她?”他和太子妃傅道元一母同胞,傅道元又自小聪颖绝伦,诗才书法不输给哥哥们,因此他从小就十分宠溺这个小了自己近十岁的妹妹;听说妹妹要嫁给痴傻的惠和太子时,他曾十分失态,第一次和自己的公主娘发了脾气;可是圣谕难违,尤其长公主是前朝一脉,更是不敢有半点违逆皇命;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惊才绝艳却年少无知的亲妹妹被送进了深宫。别的进宫的女人,总还有一点想头,可这个妹妹是半点也没有,嫁给一个心智不全的丈夫,就是守一生的活寡;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每每想起便抽痛不己。
可是他没有一点办法。
听到曜玉的话,又想着外面那些关于两人的似是而非的传言,他似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星灯火,此时便觉得曜玉一定会想了办法来保全道元妹妹,己完全忘记了她脱离苦海的种种不可能。既然妹妹是有盼头的,那么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愿意。
曜玉仍是淡淡道:“我说到做到,你只记得我今日说过的话便是。”
傅淮岳努力想平静下来,于是端起案上的描金小盖碗,却发觉自己的手仍在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缓缓地道:“你要说话算话。我,我帮你们。”
曜玉唇角这才挑起丝淡淡笑意。端起盖碗,他随即做了个请的姿势,轻啜了一小口茶,然后优雅的将茶碗搁到案上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如此我便告辞了,表哥不必远送。”面上神情怡然,他最后看了傅淮岳一眼,这才头也不回的走了。
傅怀岳突然打了个冷战。
而洛九卿一行三人自校场回来后,天喜便早早的进了自己的住处关好房门,是一幅谁也不想搭理的样子。洛九卿难得留在府中用饭,这时便和众人一起吃着围炉,陆东峦有些犹豫地道:“九公子,可要叫她一声?”
洛九卿眼皮也不抬地道:“叫她做什么?让她多想想也好,想通了,饿坏了,她自然会出来吃饭,不必理她。”
旁边也有人道:“是啊,今日你们这三人出了门,只当你们依旧在外面吃过再回来,老曲头做的饭都不太够呢。单是九公子和陆大人两个也罢了,待会那丫头过来,咱们今天可就都别想着有饱饭吃了。”众人都哄地笑起来,就听得屋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正是天喜抱着她的饭桶走进来,有些疑惑地道:“说什么说得这样热闹?怎么吃饭了也不叫我一声?幸亏我估摸着时间就过来了,不知道饭还够不够呢?”一面己急忙的去盛饭了。
众人见了此番景况自然又是哄堂大笑,洛九卿沉了脸,重重的咳了一声,饭厅内一时鸦雀无声。他这才冷冷地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她不过一个女子,你们这帮人,若论力气,若论刀法,若论射艺,有哪个及得上她分毫?她只不过多吃一些,值当你们笑成这个样子?你们还算是什么男子汉?这不是比那些坐地起哄的地痞还不如么?”
天喜正盛着饭的手顿了顿,随之又狠狠的往桶里多压了两勺,这才抱着走过来,自己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若无其事的埋头大吃起来。
洛九卿看她一眼,冷冷道:“有那样的伤心事搁着,别人就算说你几句,果然也没什么。你就不会辩驳几句?你方才在校场时的神气哪里去了?”天喜只做没听见,一门心思的埋头吃饭,洛九卿面色更加阴沉,旁边一个亲卫忙轻轻碰了天喜道:“喂,丫头……”
洛九卿一个眼刀甩过去道:“你叫她做什么?”
那亲卫忙噤了声,有些害怕地看着洛九卿,洛九卿沉了面色道:“我玄甲军向来任人惟才,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陈腐规矩,所以天喜以后就是我身边的副将,你们以后可以叫她莫将军。都听明白了么?”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天喜也吃惊地抬起了头,茫然地看向众人,嘴角还沾着颗饭粒。这让坐在她对面的洛九卿有种冲动,恨不能将她拖过来替她摘了这粒饭,再顺便揉一把她的脸,看看她能不能换一种别的表情。他不由想着在校场那时,她面上曾是怎样一种顾盼神飞的风采,让人简直不能移开目光,可是看现在这呆滞的样子!他不由暗地恼怒起来,却也只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一旁陆东峦噗地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