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他多想，就听一旁侍立的婢女小厮们己交头接耳起来道：“王爷几时回来京中的？”“是啊，之前怎么我们都没有听说过？”人人面上都有诧异神色，直到杜显重重地咳嗽一声后才都安静下来。
杜显面沉如水，对着屋中的众人道：“主人的事情，也是底下人顺便议论得的？若让小王爷知道你们如此多嘴多舌，不免又是一顿板子，你们可是苦头没有吃够么？”众人闻言后顿时噤若寒蝉，各自垂首敛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不久后就听外苑陆续传来亲卫们的声音道：“恭迎王爷、小王爷回府！”正厅中两个女侍己忙的过去挑了帘子，当门处却是左曜思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看了洛九卿一眼，他随意作了个礼，便立刻又恭敬的站到了一旁，候着父王的进门。
父王今日听了自己所说的关于天喜的一切之后，虽然没有立刻表态，却是很笃定的告诉自己，他手中己持有加盖了玺印的密诏，一切可以回府再说。左曜思大感疑惑，不明白秘密回京后便一直藏身在宗庙之中的父王怎么会突然就有了密诏，但也不好多问，便又把洛九卿今天可能过府中来的情况略提了提，无奈之下，便把之前的所有事情也都告诉了自己的父王，只略去了曜玉试探自己，而自己真打算用圭玉去换天喜那一节。
庆阳王却也只是让他不必担心洛九卿，一切有他出面；另外还告诉他，自己既己回到上京，又接到宫中的密报，皇上己只剩了一口气在，因怕政局有变，因此打算把他的大婚之期提前。今日接到密诏之后，须得马上到傅府商议将婚期提前之事。
左曜思不明白父王这次为什么如此反常，不单没有责怪恼怒于自己的荒唐行为——因为他确实是告诉父王，那个混血昆仑女有了他的孩子。但既然有父王支持，他心中愈加有了底气，可能面对洛九卿的不安，还有对曜玉的疑惑全被他抛之脑后，他立即毕恭毕敬地随着父王回了府，第一次对父王打心底里感恩戴德起来。
门帘再次挑起，庆阳王进得门来，屋内的女侍立刻齐齐屈膝弯腰行礼。王爷平时很少来听风苑，而且今天正厅内又坐了这样一个煞气腾腾的冷面人物洛九卿，所有的人心中都不由生出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洛九卿此时方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场面上的礼数是不能欠缺的。庆阳王清癯消瘦，此时面无表情的看向洛九卿，曾经的一对翁婿冷冷相对，一时颇有几分尴尬。庆阳王先开了口，冷冷看向他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洛家阿九。这可真是不速之客啊！”
洛九卿沉默不言，庆阳王一掸袍服前摆在主位上坐下，这才又冷笑一声道：“听闻小将军到上京后己是第二次造访王府，上次据说是为了要一个女奴，不知这次又有何贵干呢？”自明秀死后，洛氏与庆阳王府从无只言片语相往，这是庆阳王虽然不得不压下明秀之事，却仍心有戚戚的原因。
洛九卿滞住，半晌只得仍是站起身来，一拱手道：“在下此番前来的用意，小王爷自然是明白的，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庆阳王锐利的目光看向左曜思，曜思分明有些不自在起来，只得慢慢走到庆阳王身侧，有些嚅嗫地道：“父王……，我昨天和您说过的那件事，……我想，洛将军应是为了此事而来……”
庆阳王沉吟片刻，才轻轻哦一声道：“果然还是为了那个女子？你方才不是和我说，那个女子已经有了你的骨血，怎么还会和这洛家阿九纠缠不清呢？”
曜思还没来得及答话，洛九卿己冷笑一声道：“小王爷当真还和王爷说这样的话么？小王爷上次弄巧成拙，己是惹出了大笑话，为何今日又要故伎重施呢？此事关乎女子清誉，还请小王爷慎言！”
左曜思眸中魅色闪动，片刻亦是冷笑道：“是么？洛将军怎么知道这只是个笑话？她有没有身孕，自由医吏说了算。我这就着人去叫府中的陈医吏来，他是在府中多年的医吏，最擅妇儿，连母妃和几位庶母也都是极信得过的。”一面便吩咐听风苑的小婢去找林管事。
洛九卿沉声道：“我看不必了。这府中的医吏，我也信不过；若实在要验证一番，我看这样吧：小王爷手下的杜统领是颇通医道之人，这个我们都知道，我也信得过。不如就让他来替她诊脉，如何？”又淡淡道：“杜统领必会据实以述，是么？”一双幽眸寒光凛冽，他看向杜显，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杜显神色微动，庆阳王侧头看他一眼，半晌才沉了面色道：“也好。让那个女子出来，既是个奴生子，也没有闺中的许多忌讳；就让杜统领当着大家为她诊脉便是。”一面庆阳王己让婢女去带人过来，一面又扫一眼屋中众人，最后看一眼左曜思，这才又冷冷道：“杜显听令：今日诊脉须照实报上，若让我知道你和小六有串通之意，所诊不实，我便惟你是问！你诊得清楚了，也和洛九有个交待！”
左曜思本站在一旁，闻言忙俯身到父王耳边，低声恳求道：“父王……就算她一时没有，还请父王帮我留下她吧，她既是我的人，迟早会有的……”他平日惧着父王威严，从不敢这般说话，今天也算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庆阳王闻言“啪”的一声拍向身旁案几，顿时几个茶盏都跳了起来，怒声道：“孽障！傅家二小姐还没有过门，你就惹上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若真有孕也就罢了，若没有，我便第一个赶她出门，也好对傅家有个交待。怎么你还奢望留下她？我看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思！”曜思吓得退了一步，立刻闭了嘴。不管在别人的面前怎样嚣张放肆，他却明白这个有威严的父王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因而此时也并不敢多言，只能偷偷的向杜显打了个眼色，偏偏杜显似正在想着些什么，并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急得他暗地里跳脚。
这时婢女己领着天喜过来，一屋子的人，天喜只没有见过庆阳王，此时也只是奇怪地看了他几眼，然后直直站在堂下，并没有要跪拜的意思。曜思清清嗓子，急忙道：“天喜，还不快见过父王？”
天喜一愣，庆阳王己面无表情的一挥手，冷冷道：“不必了！就先让杜显为她诊脉吧！”一面上下的打量着她，面上渐渐露出犹疑之色。
杜显领命而出，走到天喜面前，沉声道：“我奉王爷之命为你诊脉，你不用怕，只将手伸给我便可。”天喜心下不安，己是不由地看向了在座的洛九卿，见洛九卿也对她微微颌首，这才有些犹豫地将手伸了出来。
杜显修长的两指搭上她脉门，细长的眼微微眯起，片刻后眉头微皱，看了天喜好几眼，这才到庆阳王面前拱手道：“启禀王爷、小王爷，她确实己有孕在身。”
曜思闻言立刻松了一口气，洛九卿却再也坐不住，厉喝一声道：“这不可能！”看向杜显，他强抑了心中的怒意，冷冷道：“你说得很是，往日你也并没有亏欠我的地方，只是我太过相信你；今日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只望你不偏不帮，再说一回实话。这很难么？”
杜显沉默不言，庆阳王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曲直，此时也未免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洛小将军！杜显之事虽然都是我的安排，但他相助将军也做了不少大事，想来小将军也知道他的为人。今日由他诊脉，也是我们都同意过的。”
看一眼堂下神色茫然的天喜，想杜显是绝不骗自己的，此时神色中己有抑制不住的喜气，又放缓了声音，客气地道：“小将军若还有疑问，我们大可以再找府中的医吏来诊视一番……”
他话未说完，洛九卿己霍然起身，冷冷地道：“我看不必了！既然连杜显也说此事当真，我无话可说！就让她留在王府也好，异日王府三喜临门，洛某必定上门恭贺，今日就先告辞了！”一面已是站起身来，大步的向外走去，就连天喜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天喜看着他离去，下意识的随着走了两步，面上现出惶惑的神色，片刻后却似想到了什么，立刻停了脚步，在一旁垂首站好，再不多言。
庆阳王看一眼天喜，霜白的眉梢微微挑起，又看向一旁的杜显道：“杜统领不妨替我送一送洛小将军。”
杜显应一声是，立刻随着洛九卿出了门。一路默默的随着洛九卿往外走，他并不多言，洛九卿却先停了脚步，语气森冷地道：“怎么，你可还有话要与我说？”
杜显却是明显的欲言又止，半天才开口道：“九公子，其实这身孕之事，并非是如您想象的这般……”
洛九卿浓眉拧起，制止道：“此事你不必多做解释，我也知道你的处境。”他缓缓转过身来，幽沉的眸中寒意凛冽道：“前有左明秀，后有左雍容，你打算瞒我到几时？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明秀当年心心念念的人是谁么？若不是因为她的死，你肯心甘情愿的为庆阳王做事？”
想了想，他才又冷声道：“我从来是相信你，倚重你的，所以即便当年我对明秀背叛之事心知肚明，而且知道那个人便是你，我也没有露出半点声色；而今是怎样？庆阳王又祭出一个女儿，就让你这般色魂神授么？连我们这十多年的交情，你也可以完全不计较，伙着王府的人来骗我？”
杜显听他说起左明秀时，神色己渐渐变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洛九卿的言语又冷又急，完全没有让他插话的余地。待洛九卿讲完后面的话，他却似己觉得无话可说，不免淡淡一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若九公子还执意这般认为，我多说无益。现在我只想问九公子一句话，还请九公子一定如实相告。”
洛九卿冷笑一声道：“你待我是这般，却又希望我说什么实话？”
杜显神色平静地道：“敢问九公子是当真喜欢天喜么？可曾和她有过夫妻之实？”
这话问得太直接，洛九卿不由一愣，片刻后恼怒地道：“这样的事，我有必要告诉你么？”想了想，他似觉得意犹未尽，又带着此怒意道：“有一件事，但可告诉你无妨，莫说她只是进了庆阳王府，就算是深宫大内，玉阁天穹，只要我想，就一定能让她回到我身边！左曜思若问起，替我把这句话带给他，大婚之日，让他带着几分小心就是！”再次冷冷看他一眼，洛九卿一拂身后披风，己是抬起头，傲然向前走了。
杜显见状也便不再跟过去，却站在原地细细思索起来，就听得极远处传来左雍容的声音道：“怎么父王在听风苑么？替我通报一声，我有要事禀告于他！”杜显吓了一跳，此时不免等在一旁，俟雍容从苑外过来，这才走上前，拱手为礼道：“郡主！”
左雍容一见他便眉开眼笑，待他走到近前却似有些别扭起来，声音温柔地道：“盛……呵，杜显，我就知道你也在这里。父王可是在这里和六哥商量事情？”
杜显从未见过她这种作小伏低之态，此时未免一怔，方才淡淡地道：“正是。郡主有事便和我说，我也好进去通报一声。”
左雍容看着他不温不火的样子，不觉又上了气，却也只能忍下，此时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向他道：“我找父王做什么，难道你会不明白？你要通报，便只管去，告诉父王我对你的心思，你敢不敢？”她挑衅般地看向他，清秀的下颌高高抬起。
杜显淡淡道：“除此之外，在下皆可替郡主通报。郡主青春少艾，身份高贵，自当有更好的归宿，恕在下不敢高攀。在下劝郡主还是早些断了这个念想，若是连累到我被王爷怪罪，我自当避趋江湖，和郡主永不相见！”
左雍容气得珠泪夺眶而出，恨恨道：“好你个盛偃！我就叫你盛偃，又如何？你的身份不是早被揭穿了么？洛九卿再也不信你，难道父王就会一直信你么？我昨夜要看一看你的脸，你也不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弄得这样不人不鬼？”
杜显低下头来，仍是淡淡道：“我早就是个该死之人；有些事，你并不知道……当年，正是我害了你姐姐明秀郡主，让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还有那元戎连弩，虽然一战过后即被我毁去，却也枉杀了多少人命……师门的忌讳，我是全部都犯了；你姐姐的命，我也还不起，只好将这残生在王爷麾下，任由驱驰。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念想？”
左雍容渐渐睁大了双眼，愕然道：“你说明秀姐姐？为什么？她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你要说清楚！”她十分激动，己是上前来紧紧攥了杜显的胸前衣襟，再不撒手。
杜显正要说话，就听远处传来左曜玉带笑的声音道：“雍容，怎么他又招惹你了么？”
左雍容面上泪痕未干，转过头去，已是不由的松了手，就见左曜玉带着七里走了过来，看着两人轻笑道：“这是怎么了？向来只有雍容妹妹发脾气的份，怎么今天还哭起了鼻子？”
左雍容一见曜玉，眼泪愈发汹涌而出，哽咽难言道：“五哥……他骗我，他说，他说明秀姐姐是他害死的，他分明就是为了避着我呢！你不知道，因为我认出了他，他就是当年给我制箭的盛偃，千机山的盛偃！”
曜玉一双美目中光华流转，看向杜显，片刻长长的哦一声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说他是盛偃，这便一点也不奇怪了；明秀的事……原来如此！”曜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随之轻笑一声，看向杜显道：“这我真是没有想到呢！原来一切并非空传，我家明秀姐姐，竟是因为你才会没了命的；难怪这么多年你死心塌地的为王府作事，连洛九卿那样待你，你也不为所动呢！你是因为愧疚么？”
杜显慢慢抬起头来，细长的眸中光华隐现，淡淡道：“内疚？我自然内疚得很……可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五世子，只不知道五世子听了，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唇角浮起一丝嘲讽，他看向左曜玉，眼中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
左曜玉心头微凛，杜显已是淡淡一笑道：“如此，五世子请借一步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