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王府六世子和沂安傅氏二小姐的大婚之期提前,一时让京中各大士家议论纷纷。
纵是庆阳王府在着人重新发贴时找了很恰当的理由,各家仍是在暗地猜测;想得最多的,便怕宫中那位九五之尊只怕连这几日也撑不过了。因为按着惯例,国丧之间一切婚嫁之事都要暂停,宗室更要做出表率,所以庆阳王这是急了,生怕误了自家世子的终身大事,于是火急火燎的想抢在皇上驾崩之前将婚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大士家一犯嘀咕,朝中更加暗流涌动,就连京中的下层庶人都有些惶然起来,难道今上真己沉疴病重,无药可医?那么京中是否因此会有变乱发生,惠和太子是否能顺利承位?一时京中人心惶惶,各自不安,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幸而大婚这日是个极晴朗的天气,本朝最有威望和权势的庆阳王娶媳,沂安傅氏嫁女,想一想都必定是无比的热闹与风光。上月庆阳王府抬聘礼过文靖候府时,便是足足一百二十八抬,最时新最鲜亮的绫罗绸缎,足金且够分量的金器,上等成色够水头的玉器,每一抬箱子都是实打实压得满满当当,让一路看热闹的人啧啧生叹。
而傅家二小姐的嫁妆当然也不会寒酸。庆阳王府势高一等,沂安傅氏却是出了名的富庶阔绰,自然不会将聘礼再抬送回来——那不成了卖女儿了?然而也不能高过了王府聘礼的规格,于是傅家在箱子的规格上下了功夫,全换成了半人高,三尺八横,二尺六宽的大箱子,同样的一百二十八抬,每抬下面却多了两个脚夫,连脚夫们身上穿的都是傅府赐下,一色簇新的青绸外袄,箱子的高抬横杠上系着红绸,一路整齐的走来,锣鼓喧天,鞭炮震耳,脚夫们兴高采烈,乐鼓手吹打得忘乎所以,街道旁看热闹的人们更是早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端的是近年来上京城最为风光的婚礼。
自城东的文靖候府至内皇城庆阳王府,少说也有七八里,然而沿着大街两旁的树木,酒楼馆肆都统一的系着大大的红绸花结,在霁雪初晴的骄阳下十分耀人眼目。长长的陪嫁箱笼后面,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熙熙攘攘的吹鼓手们簇拥着富丽堂皇的八人大轿,缓缓向前。
左曜思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胸前挂着大大的红绸花结,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愈加英武挺拔,面上也挂上了新郎该有的喜色,然而却显出些恍惚的意思。因为只能随着轿夫们的步子,他打马走得极慢,一路己不知向后看了几次,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未见,他眼睛一亮,就见亲卫杜平拔开身后的人群,小跑着到了他的马下,仰了头道:“小王爷!”
左曜思微向他俯下了身,有些急切地低声问道:“怎么样?”
杜平亦是着急地道:“洛九卿着人送了贺仪到府上,却并不见他本人。而且据玲珑别苑那边的人来报,这几日都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那附近窥探监视,别苑那边不比王府,守备松懈些,王爷既交待的要暂时瞒过傅家的人,我们也不敢在那边多露面。”
曜思紧紧攥了手中缰绳,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暗道:“坏了,难道那姓洛的也打听到天喜被我们安置在了北城那边,所以趁着今日人少,打算去那边带走天喜?”看下面杜平一眼,立刻便低声道:“按照之前安排好的,马上派了小轿过去接天喜过来,你这就去!”
杜平愕然道:“王爷不是交待过我们,要等天黑以后么?说是怕被傅家的人发现呢?”
曜思不耐烦地道:“管不得了!傅家的人这时便知道了又如何?喜轿都在半路了,我就不信他们有这个脸抬回去!你快点过去便是,若让那洛九卿赶在我们前头,可就大事不好了!”这几****也去过几趟玲珑别苑,天喜对自己的态度虽然缓和了许多,却是看得出明显的敷衍与心事重重,想和她多说两句话来缓和一下彼此的尴尬处境,她也总是一幅躲躲闪闪的样子。
他并不是愚笨的人,想一想便能明白,肯定是五哥说了什么话,才哄得她这样暂时的跟在自己身边。不过也不打紧,天喜性子痴纯,只要她在名分上成了自己的人,以后必定会好好的跟着自己。
又想着那日还亏得杜显仗义,在父王施加的威严之下还能豁了出来帮自己,让洛九卿愤而离去,倒不枉了自己平日对他的信任。不过看那姓洛的临走时放的话,分明是不死心,没想到明说了天喜已经是自己的人,又得杜显证明已有了自己的骨血,那人还是不死心,实在也是极少见了。
这样一路想着事情,不觉仪仗己到了王府。左曜思跳下马来,立刻有人接了马下去,照例便是婚礼的一套仪制,司礼官高唱吉词,左曜思挽弓三箭射向轿顶,谓之射天狼地煞,随后便是上前踢轿门,新娘子被人扶持着下轿,跨火盆,跨马鞍;左曜思早在大堂前等候,此时才执了她的手,两人齐步向内走去。
正堂内布置得花团锦簇,明丽光鲜;庆阳王和郗王妃高高坐在正堂之上,接受新人的跪拜;堂下众人围得水泻不通,都笑呵呵的指点着,议论着,脸上都洋溢喜气;郗王妃心里并不痛快,因为觉得这样的场景很能触痛自己的心事,然而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因此一直挂着很木然的笑意;庆阳王摸着花白的胡子笑意微微,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繁琐的仪式让左曜思十分不耐,他此时极想扯过一个人来问一问,看后门处的小轿到底来了没有,然而跪伏在地上,耳边仍然是司仪官不紧不慢的高唱声。曜思只觉得百爪挠心,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他忙迫不及待的站起了身,惹得众人哄地大笑起来。几个平时要好的士家子弟更是纷纷调笑道:“小王爷已经等不及要洞房了么?”
“正是,这样急急忙忙的,差点把新娘子也扯了个趔趄呢!”
“哈哈哈哈……”
曜思自知失态,只得由着众人讪笑一番,方才小心的扯了手中的红绸,在一众婢子侍女的簇拥下随了傅青鸾轻缓的步子往里走。等到送了她入洞房,自己还需出来待客,到时尽可以去看一看他们到底有没有顺利的接了天喜过来。
城北玲珑别苑,虽然因为最近几日住进人而添了些生气,今日却又沉寂下来。因为园中多半的丫环小厮们,甚至园中洒扫看门的下人都去了城东看热闹。他们本是王府的人,却被安排到这玲珑别苑来服侍一个从不见宠的李夫人和一个身份来历都不明白的女子,因此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听得王府娶亲盛况空前,早就三三两两约了出去。
而作为曜思的生母,李夫人却早被王爷下令,今日不能到王府,但她实在太想看一看自己的小六娶妻的盛况,王爷不准她过去,那么在半路里悄悄看一眼也是好的。怀着这样心思的李夫人,一大早就用风帽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出了门去,因此这时并不在苑中。这时留下的也不过平时在近前服侍走动的几个丫头和婆子。
天喜此时正坐在暖阁的弦窗下发呆,是任谁也看得出的心事重重。呆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地方,除了吃饭睡觉没有任何事可做,她便可以好好想一想发生的所有事情。然而越想越是慌乱不安,她现在己有些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才好。
随行而来的李夫人是昆仑族人,据说是小王爷的生母。李夫人本来看到她便觉得亲切,又听说她有了左曜思的骨血,愈发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对她是千依百顺。听说她喜欢一个人呆着,便尽量不让下人们来吵扰;听说午后她容易犯困,也会让下人们避开,连园子里的有几只觅食的冬雀儿也着人撵得远远的,每天更是着人变着法儿的给她做喜欢的东西吃,日日早上都是一遍嘘寒问暖。
天喜从来未受过这种母亲般亲切的关怀,面对亲切和蔼的李夫人,常常觉得心中愧疚;又想起曜思亲自送自己过来这边时,殷切吩咐,十分细心,此时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曜玉公子让自己所做的一切,最终却是要辜负这些好心对自己的人,未免心中十分不安。
然而想到曜玉,她的内心便渐渐沉淀下来。记得前两日午后,她正在窗下呆坐,七里突然来了。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上门,而是翻窗而入,看到她吃惊的样子,不免冷冷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还想着叫人过来?”
天喜并不理会他的刻薄,倒是先去看了看门外有没有人,这才关了门,返身回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曜玉公子有什么事要交待我?”
七里看她一眼道:“还不错嘛,比刚见时多了些心眼,还知道我是悄悄来看你,要避着人。”
天喜不语,七里便将曜玉让他带的话说了一遍,这才又道:“公子怕你心慌无主,所以让我带一样东西给你。”一面己从衣中拿出块半透的岫玉出来,白如凝乳,与天喜身上戴的那块桃木牌大小相若。见天喜有些愣怔的看着,才又道:“这是公子的生母留给他的唯一样东西,是公子自小贴身带着的。你仔细看一看,上面也刻着字呢!”
天喜有些讶异,接过来看了看,认出这岫玉之上亦是以阴文小篆刻着八个秀美的小字,虽然她并不认识,却突然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上面的八个字,和自己那桃木牌上的字很有几分相似,这是怎么回事呢?
看着天喜神色略有些恍惚,七里淡淡又道:“公子说,这是惟一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十分珍爱,如果今送给了你,你要收好;由此你也看得到他的心意,不要想太多,也不必再生别的心思。所以这两日有任何异动,你自己要机敏善变些,总之万事都要小心;在我们接应你离开之前,你要尽量不让王府中的人生疑心。明白么?”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和曜玉如出一辙,清冷明晰,却又带着让人信服的神气。
天喜握了那块白色岫玉在手,心下顿时柔软起来,连对其他人的愧疚之心也淡了些,立刻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七里向她微点了点头,很快从窗台消失了。
想到这里,天喜己不由的拿出这两样东西,细细的对比起来,正喃喃念着上面的小字,突然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之声。天喜吃了一惊道:“是谁?”
若是平时在跟前侍候的丫头婆子,这时早该出声回应,然而叩门之人并不应声,却是很执着的又轻轻敲了几下。
天喜心中讶异,只得过去拉开了门,然而在看到门外的人后,立刻下意识的又要关上,然而门外的人执着将门推开了。
是洛九卿。
挟着一身森寒气息,他跨进了屋子。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这苑中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天喜有些疑惑,洛九卿己冷冷道:“觉得很奇怪么?我是翻墙进来的。我也很奇怪,你住的这边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六世子难道并不重视你?”
天喜想了想,只得过去关了门,这才回身打量起他来。不过几天不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己生出青密的胡茬,整个人都似乎更冷峻了些,幽若寒潭的眸中有着极明显的血丝。看向天喜,他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天喜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洛九卿如铁钳般的大手己很快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臂;他相当用力,天喜痛得微微皱了眉,然而并没有一意去挣开。或许,自己真的欠他一个解释,自己曾恳求他一定要来接自己回去。可事己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微垂了眼帘,片刻她轻声道:“对不起,将军大人。”
洛九卿是真的恼了,然而四处寂静,他也只能压低了声音,凉凉道:“你以为我今日过来,就是要听你说这样的话?不过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的?”
天喜只得抬头看上他的眼,半晌才缓缓道:“不瞒将军大人,这所有的事情,都是曜玉公子的主意,我喜欢他,我也愿意听他的话。正如他所说,我不能随着将军大人上战场,因为我不忍心杀人,我也害怕所有死去的人,所以将来我不但帮不了将军大人,而且还会成为你的累赘。但是这段日子,我很感激将军大人,还有陆师父。你们都待我很好,而且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天喜感激不尽。我并没有答应将军大人什么事情,所以也并不算是我背信弃义。”
洛九卿怒极反笑道:“你没有应承过我什么?当日我是不是曾和你说起,只要我能帮你找到你爹,你便和我一起回并州,可有这样的事?”
天喜睁大了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道:“我爹爹?你找到他了?”
洛九卿慢慢道:“没错,我已经找到令尊了,就在你留在王府的那天晚上。而且我也答应了,会照顾你,也会带你去见他。”
天喜欣然道:“真的?那你现在便带我去见爹爹可好?我爹他……他在哪里?”
洛九卿冷哼一声,正要做个神秘的样子,突然听到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道:“天喜,你还在睡吗?”却是李夫人的声音,原来她已经回来了。天喜往日借口午后犯困要小睡,从来没有人这个时候会过来,此时未免吓了一跳,己是慌忙的推着洛九卿道:“快走快走,来人了!”
洛九卿站得纹丝不动,淡淡道:“怎么,你让我依然从门口出去吗?”
天喜傻了眼,只得陪着小心道:“那你就跳窗户好了,快点!”
洛九卿看一眼那小小的轩窗,皱了眉道:“那样小的地方,我哪里跳得出去?我又不会缩骨的功夫。”
天喜着急道:“可是七里都能……”
洛九卿立刻冷冷看她,天喜只得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便又听李夫人的声音道:“天喜,你若醒了,就开一开门,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天喜急得六神无主,只得慌乱地推搡着洛九卿道:“将军大人,求你帮帮忙,快些躲一躲也是好的!这样吧,你就躲到床底下,快来!”一面己是快步的走过去,掀开了床前的榻板,又连忙过来拉扯洛九卿。
洛九卿随着她的一推走了两步,却回过身来,好整以暇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害怕?”
天喜着急道:“若是被人知道你在我房里,那可不太好……“
洛九卿微挑眉,不紧不慢地道:“不好么?你说说看,哪里不好?你若说明白了,我就躲进去。嗯?”
天喜急得直跳脚道:“要是让别人看见你,我……反正别人会误会,算我求求你了!”小脸涨得通红,她开始拼尽力气连拉带拽,终于拖着洛九卿来到了床前。洛九卿从来没有领会过一个女子会有这样惊人的力气,这时被她拎到床前,自然又是一番新奇的体验,心中之意更加坚定;这时也不忍再逗她,便一个翻身滚到了床榻之下,却仍然伸出个头道:“以后不许再叫我将军大人!叫一声阿九给我听听——想我常常一个将军,现在竟然要藏身于妇人的床榻之下,真是憋屈得紧!你若不肯叫,我待会不定忍不住要说话……”
天喜料不到他这般厚颜无耻,只得低声而急切地道:“好吧,阿九,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