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仍站在这边花树的荫影里说话。左矅思见入宴的人己到得差不多,连矅玉也已经扶着郗王妃从远处走来,这才招呼陆西亭一起进清晖园。
陆西亭却一笑道:“罢了。我今日本不是来赴宴的,你看我这身打扮——”他姿态优雅地撩起披风给左矅思看他的那身短打,“方才还在围场陪着太子打猎,他今天兴致竟然好得很,说什么也不肯放了我走!”
左矅思想到那个痴傻的太子堂哥,禁不住面上发热,只得干笑道:“他向来是那样,提他做什么!”陆西亭得意地道:“你不知道,还是我哄得他,说再不回宫,他那刚成亲的太子妃就不给他吃肉馍,他立刻就回了!”
左矅思脸上更热,心里平空生出许多恼意来。这就是东朝皇室,衰弱腐朽,摇摇欲坠;皇伯父软弱老迈,坚持立嫡长子为太子,太子偏又是这样一个连话也说不连贯的弱智,十岁小儿都可以将他哄得团团转。只可惜了他刚娶的太子妃——正是那傅青鸾的堂姐,沂安傅府的大小姐傅道元。沂安傅氏封地为江南十一郡,虽没有什么武备,却粮草充沛,财货丰足,正是各方有野心的人想拉拢结交的对象,这样的联姻自不会便宜了别家。
想到那太子妃傅道元,左矅思心中更是觉得惋惜。原来这傅道元出身十分尊贵,本身有才女之名,生母又是东朝长公主,父亲则是傅氏的现任家主,比起傅青鸾那早年在叛乱中丧生的爹爹,实在威风了不止一点点。只可惜,人各有命,她的命运便是要嫁给这样一个傻子。
左矅思曾见过傅道元的字,一手漂亮的瘦金小楷,想到这里,他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陆西亭见他面色不好,自是也明白自己说话造次了些,正要说些什么话来岔开,却见杜显匆匆而来,神色紧张,又附在左矅思耳边说了些话,左矅思的脸色就更加暗沉了。
他简单的说了一声“走”,便摞下陆西亭,和杜显一起离开,不过走了几步,那庆阳王的贴身亲卫车慎正好从远处过来,一眼看到他们,不由大喜道:“世子爷来得正好,客人都己到齐,王爷着在下再去请世子,不想世子已经走到门口了,难怪我去了听风苑好几遭,都没见着人。世子爷请进吧。”
一面己有三四个亲卫过来扶请,左矅思无奈,只得在他们的簇拥下往园内走,又回过头来向杜显使眼色。杜显愣了片刻,马上转身向暗影处走了。陆西亭见状心里一动,立刻悄悄的跟了过去。
陆西亭小心翼翼的跟在杜显身后,不敢靠得太近。杜显在亲卫中是个出了名稳重精明的人,让陆西亭也有几分忌惮。但杜显今天显然有些心神不宁,并没有发现后面有人跟着。
陆西亭见杜显进了听风苑,片刻就取了盏气死风灯出来,一个人在附近寻找些什么。陆西亭突然想到方才是左矅思让杜显来带那昆仑女奴过去,他却没有带到,难道是那女子不见了?心念动下,他立刻压低了身子,向着与杜显不同的方向寻过去。他想在杜显之前找到她。只有找到她,他所疑惑的问题才能得到释解。
而且他还有些好奇。据说寻常的昆仑女婢因为貌丑,一般只在外院作粗活。而左矅思在给他的信中提到这个昆仑奴少女却“有殊色”。能让看遍上京花的庆阳王世子作出这样的评价,看来那女子甚美。不过陆西亭怎么也想象不出,黑肤的女子能貌美到哪里。就算如左矅思所说的有汉人血统,王府中的雍容郡主他也见过,不过尔尔,这也算是他作为一个男子另外的心思。
这里天喜出了西阁后,便径直往后山去。她记性极好,昨天从后门被带进来,最后被关到听风苑的后山。虽然走了大半个时辰,为了避人显然也是绕着路走,她却仍是把路线牢牢的记住了。她已经向阿涂打听得清楚,马厩和大厨房都在后院,离后门很近。她要趁着夜色,到马厩偷一匹好马。
到后山那个小屋处,天喜站住了。门没有上锁,显然没有她在,左矅思并不害怕那茑茑和桃蕊逃走。天喜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了。一路上,茑茑和桃蕊得了那黑脸的示意,连她方便的时候都寸步不离的跟着。尤其是那茑茑,简直成了精了,她有一点想逃走的动向便被发现,想到这里天喜就来气。屋内桃蕊已经睡下,茑茑却醒着,听到这轻微的脚步声便警觉地问道:“是谁?”
天喜顿了一下,还是加快步子往山后走。茑茑小心的探出头来,正看到天喜的背影,她立刻三两步的追过来,一把拉住天喜。天喜吓了一跳,茑茑忙伸出纤细的手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又拉了她躲到小屋的背后。天未全黑,茑茑美目灼灼,看着天喜身后的小包裹道:“你又想逃?”看着天喜目光闪烁,茑茑语气坚决地道:“带上我!”
天喜摇头道:“我自顾不暇,怎么还能带上你们?”茑茑哼一声看向那边小屋道:“是要你带上我一个。那个蠢货,让她就留在这里好了,我还想活命呢!”天喜讶然道:“你们不是好好的么?”茑茑冷笑道:“好?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好来?小王爷若是真的想要我们,岂会叫一个手下人随便买来?他留我们是有用处的,若是用完了呢?”
她是在欢场中历练过的,男人的心思也极为通透,自然看出左矅思对她们并无赏爱之心。小王爷既非善类,说了留着她们要利用,想必没什么好事。她是青楼女子,不在乎名节,保命却是要紧的,因此这一整天都在焦虑着。
看到天喜要逃,她下意识的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在她眼里,天喜无疑是个强大的女人,杀虎豹,搏群狼,孔武善射,无所不能,只是因为爹爹的原因才受了左矅思的要挟。天喜性子单纯良善,还欠缺了些头脑,正好任她拿捏。于是她又看着天喜坚决地道:“你若不带我走,我便在这里大喊,说你要逃!”天喜傻了眼,只得带了她往山后去。
趁着夜色,两人很快摸到了后门,一路上竟没有什么人盘问,想是清晖园设晏,下人们都在那边忙碌,后门处也只有两个老迈的仆人在那里聊天打屁。天喜穿的是府中二等丫鬟的服饰,很顺利的便打听到马厩的所在,只说是世子让她往神射营送信。她一路上偶尔听到他们谈到雍容郡主,知道是左矅思的妹子,也是一个善射之人,而且还能在神射营任副教之职,因此记得很清楚,这时便拿来应付,没成想那两人深信不疑。
天喜示意茑茑先藏好,她去偷马。在一旁拿了些草料,她挑了匹看上去分外高大神骏的马,谄媚地捧到它嘴边。马儿高傲的看了她一眼,嚼吃起来,天喜立刻摸了摸它的鬃毛,然后笨手笨脚的爬了上去,又对着茑茑招手:“快上来!”茑茑走了过来,有些疑惑地道:“你没有骑过马?”天喜有几分得意地道:“虽然没有骑过马,和爹爹赶集的时候倒是骑过驴的。再说了,那些驯马的要决,只要爹爹和我讲了,我都记得,没问题!怎么你不想走么?”
茑茑只得忐忑的爬了上来。马儿有些不安原地转起圈来,还打了个喷鼻。天喜一手牵了马缰,回头对茑茑道:“抱紧我!”随即一手在马屁股上轻拍一掌喝道:“走!”那马“恢溜”嘶叫一声,便如闪电一般从那两个老仆刚打开的后门飞奔出去,高高跃过数道青石门槛。其中一人揉着眼道:“是我看花眼了还是怎么着?马上好像有两个人,不太对劲啊!”而马儿四蹄腾空的一刹那,茑茑惊得大叫:“啊……”
天喜着急的道:“别慌,抱紧我!”一面拉紧了手中的马缰,伏低了身子。那马儿四蹄如飞,碲铁敲在王府后门的青石地上嗒嗒作响。茑茑惊叫道:“让它跑慢点,这样太惹眼了,啊——”她断断续续的道:“……它跑得好快,这是到哪里了?……吓死我了,怎么又开始一蹦一蹦的?它想把我们甩下来……”一面紧紧的抱着天喜的腰身,紧张得指甲都陷进了她的肉里。
“呃……你抱紧就行了,别掐我呀!”天喜忍痛,将身子紧贴在马背上,空着的一只手紧紧勒住马脖子,两只小腿肚用力的夹着马身——她的小腿处也曾让狼给咬伤,十余天的时间并没有痊愈,这时用力之下,只觉痛得厉害。
“啊不行了不行了!”茑茑一迭声的喊道:“天喜,我头晕,我要抓不住你了!”
“别松手!”天喜刚喊出这句话,那马突然一声嘶鸣,刹时前蹄腾空,高高立起,茑茑再也抓不住,仰面摔下,连天喜都听得到她头摔在青石地上的声音。天喜一颗心被揪得生紧,仓促之下狠狠一勒缰绳,那马吃痛地低下头,原地转了数圈,一只后蹄正踩上摔得七晕八素的茑茑,登时一声惨叫响起,那马却再度失控的向前奔去。
“茑茑!”天喜手上一刻不敢松开,她颤抖着回过头,距着茑茑落地的地方己是很远,夜色里再也看不清。马儿仍在往前飞奔,却突然见王府这一带院墙上立了个黑色的人影, 风吹得他背后的披风微微张起,如鬼魅一般。随着隐隐传来的唿哨之音,坐下的马儿便又开始癫狂跳动起来。显然,这是马的主人,正在招呼他的坐骑。
天喜咬碎银牙,红了眼圈大声骂道:“畜生,你今天真是害死我了!”举手便欲拍向马头,终是忍住。她知道马儿认主,它也是听到主人的哨音才会这般癫狂。因此她索性放了缰绳,改用两臂紧紧环了马脖子。马儿不住的腾跃着,嘶鸣着,随着主人的唿哨,疯狂的想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天喜面色煞白,却仍是将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双臂将马脖子勒得生紧。
不知又颠簸了多久,天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己颠作一团,天地万物在眼中都成了一片混沌黄灰,那马儿动作才渐渐的慢下来。但这不愧是一匹宝马,天喜稍一松懈,它立刻又欢腾起来,两只前蹄再度立起。天喜终于忍不住,一手勒紧马缰,抡起拳头狠狠地砸上它的头部,又连拍了好几掌。马儿凄惨嘶鸣数声,突然四蹄一软,便这样倒在了地上。天喜闭眼平静了一刻,松开双臂,头晕脑胀的从马身下爬了出来。
她喘着气,踉跄站定,便看见倒在地上的马儿抽搐着,眼眶都被她打裂了,那双大大的马眼睛里竟然直直看着她,血泪相和流出。天喜的泪水这时也方流了出来。她能感觉到那个飞掠过来的高大的身影阴云一般笼罩过来,挟着森寒的杀意。她却仍只是定定的瞪着地上的马儿,喘息着,流着泪。那人怔怔的看着地上己死去的马儿,半晌才用森寒低沉的声音道:“它死了?你杀了我的日逐?”
天喜泪流满面,缓缓抬头道:“没错。它是无辜的,要怪,就怪它有一个禽兽不如的主人!”
陆西亭目中寒光迸出,他半蹲下身,一把扣住天喜的手腕道:“你这个贱婢,竟敢杀了我最心爱的马?我这便要你赔它一命!”他高高举起一掌,便要挥向她的天灵。
“呕……”
天喜口中酸腐之物喷涌而出,竟数吐在他华丽的披风上。她本是刚吃完饭食才出的门,又被这烈马折腾许久,加之心中又急又气,这时竟全数吐了出来。
“啊……”陆西亭几欲抓狂,叫得惊天动地。他亦是出身河间陆氏士族,几时遇到过这般不可思议的污浊事情,一时竟手足无措,慌乱的松了制着天喜的手,开始解着颈间披风的系带,脱下丢在一边;想到靴子上也可能有污物,又立刻坐在地上,开始费力的拉扯着长筒骑靴。
天喜趁他松懈,立刻往回跑去。可怜的茑茑,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不一会儿,她停了下来。她看见一人手提风灯站在大道中间,一身蓝衣,身形如松,正是杜显。而他的脚下,茑茑的身体仍蜷缩在地上,地上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她欲待飞奔过去,却看见杜显慢条斯理的蹲下身来,轻松的拎起了茑茑。茑茑的身体软软的,像柳枝般晃荡着。
“她还没死,”杜显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但是马上会死。我早就说过,要你听我的话,你偏不听。不过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我可以救她,也可以保住你的命。你觉得怎么样?”
天喜踉跄着走过去,杜显退后了一步,天喜伸出手,哑着嗓子道:“让我看看她!”
杜显立刻将茑茑丢了过来,天喜接住,打了个趔趄。只见茑茑面色苍白,口角鲜血溢出,鼻间气息更是极为微弱。杜显正色道:“我可以救她。先止血,用内力护住心脉,再以千年老参吊住血气,慢慢调养,数月后或可痊癒。就算是个交易,换她的命……你意下如何?”
天喜强撑住发抖的身体,声音也有些颤抖地道:“我……我都听你的。”
杜显神色未变,淡淡地道:“如此甚好。”一边抱过茑茑,迈着沉稳的步子往回走,天喜拖着步子慢慢跟在后面,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道:“且慢!”
陆西亭只着那身短打,赤着双足,目中满是森冷阴戾,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他看杜显一眼,冷冷道:“这个女人杀死了我的宝马,该怎么说?”
杜显微垂了眼帘,不缓不急的道:“她是世子的人,世子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陆西亭冷笑一声道:“想来也不过是一个得宠的侍婢,不若叫世子送与我。我这匹马是并州洛府送来的西疆名马,千金不换,如今被她杀死了,就拿她的命来抵换,算是便宜你们,如何?”他这才看向天喜,眼中诧异之色一闪,瞬间又被那森冷的气息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