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杨怀瑜牵着两匹马出了德州城,首先放马去吃草。两匹马许是以前养在同一个马厩,如今并肩吃草,样子非常亲昵。
便是牲畜,在一起久了,都会有感情,何况人。
杨怀瑜想到月影,又想起青槐,百般滋味混杂在心头难以言说。
正怅惘之际,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姑娘真有本事,多了一匹马,不知自何处偷来?”话语极轻佻。
杨怀瑜回头看,就见小路上站着一人,宝蓝色直缀,银白色腰带,一头墨发随着初夏的风轻轻飞扬。清晨的太阳柔柔地洒在他肩头,整个人神采飞扬。
杨怀瑜心跳停了半拍,依稀又回到了去年夏天,坐在马车里偷看韦昕背影的那刻。
那人摇着扇子,得意地说:“怎么样,被本公子举世无双的风采迷住了吧?”
杨怀瑜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就凭你,也配穿宝蓝色,学虎不成反类猫。”
那人一听如炸了毛的公鸡般,嚷道:“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貌比潘安,才过子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送外号江湖一枝花俏面玉郎君是也。姑娘竟敢说本公子是猫。那虎是谁,说出来本公子听听。”
杨怀瑜听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那么一长串自我标榜的词语,鄙夷道:“凭什么告诉你,昨日还想讹我的马,今日换了一身皮又自称公子了。真正的世家公子岂是你这般轻狂之人能学得万分之一的?”说罢,翻身上马,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那人策马追赶,“姑娘,等等。”
杨怀瑜不耐地问:“还有什么事?”
那人眯着眼睛笑,“姑娘独身一人,未免寂寞,本公子日行一善,且陪姑娘一程。”
杨怀瑜很干脆地拒绝,“不必。”
“正好顺路,搭个伴。”那人笑嘻嘻地说,一点也不气恼。
杨怀瑜道:“我跟公子不顺路。”
“姑娘不问我去哪里,怎知不顺路?”
杨怀瑜停住马,神情严肃,“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你不顺路。”
那人极其赖皮,“反正本公子跟定姑娘了,姑娘去哪里本公子就到哪里。”
天底下还有这般无赖的人!
杨怀瑜气急反笑,“公子怎么就认定妾身了?”
那人敛笑,很认真地说:“本公子看姑娘十分面善,象是哪里见过。”
既然面善,为何讹她的马?
杨怀瑜嗤笑一声,道:“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想必认错人了。”
那人又恢复成方才轻佻的样子,“别公子来公子去的,显着生分,我叫苏和。不知姑娘称呼。”
杨怀瑜转头不理他,这人真是无礼,女人闺名岂是随便可以问的。
苏和却毫不在意,兀自喋喋不休,“本公子既告诉你名字了,你也该告诉本公子才对。否则太不公平,本公子亏大了。”
杨怀瑜实在受不了他的唠叨,顺口说了句,“韦瑜。”
苏和奇怪道:“喂鱼,喂什么鱼?”随即恍然大悟,双手抱拳,“韦姑娘,小生有礼了。”
杨怀瑜气恼,韦昕姓了个什么姓,若嫁过去,岂不成了喂羊氏。
呀!怎么想这个。
杨怀瑜的脸染上一层羞意,看傻了直直盯着她的苏和。
他喃喃自语,“难怪师父常说中原女子柔美,果真如此。”
杨怀瑜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苏和面色一红,道:“前面是平原县,如果赶得及今晚到济南府住一夜,明晚就可以到曲阜。”
杨怀瑜方才听到他脱口而出“中原”两字,心下暗忖,莫非他不是中原人。她疑惑地打量着他,若非昨日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坏,苏和其实长得还算好看,一张娃娃脸,颊旁两只浅浅的酒窝,眼神清澈。
不象坏人。
“韦姑娘,你倒是去不去拜孔庙?”苏和连问两遍,有些急了。
杨怀瑜尚未回过神来,无意识地点点头,“好。”
苏和极高兴,“如此说定了,咱们一起去孔庙。你可不能反悔。”
杨怀瑜吓了一跳,自己怎么竟如此仓促地答应他,单身男女一同出游,实在于礼不合。
其实苏和是个不错的游伴,并未紧缠在她身边,而是隔了一步。既不影响两人交谈,又不会过于失礼而引起旁人注意。
用餐时,各占一桌,互不干扰。会钞时,却总是他先一步将她的帐一起结了。
杨怀瑜过意不去,掏出荷包来,“苏公子,我有银子。”
苏和一把抢在手里,细细瞧了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心上人的吧?原来你喜欢的是粗犷的男子。你说我学虎不成反类猫,那个虎就是荷包的主人?”
一连串的问题,教杨怀瑜无法回答。
苏和将荷包塞入怀中,“韦姑娘美意,本公子却之不恭。”
杨怀瑜大惊,欲要回来,苏和已骑上马悠哉悠哉地往前走。杨怀瑜无奈,只得跟上去,没有银子的日子,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谁说银子是身外之物,可没了这身外之物却万万不能。
孔庙分左、中、右三路,是个九进院落,地方大得令杨怀瑜咋舌。她早听过孔庙的盛名,在书中也见过描述,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宏伟壮观。
苏和进了孔庙后就一改平日的嬉笑轻浮,神色凝重地端详着历代碑刻,那上面纪录了历朝君王文人学士谒庙的诗文题记。
杨怀瑜则倚在石栏上,看着池塘边杨柳成行,灵巧的燕子时而穿梭其间,时而略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微风吹来,细长柔软的柳枝随风飘拂,划过她脸颊,点点刺痛。
《长相思》的曲子不经意地在脑海中回旋。
夜深露重秋风寒,消愁莫倚旧阑干。
杨怀瑜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禁不住双手抱在肘间。
苏和注意到她的异样,急急走过来,“此处到底阴冷,咱们回去吧。”
杨怀瑜笑笑,问:“方才见你如此专注,在想什么?”
苏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地回答:“好男儿当成就一番功业,以求名垂青史万世景仰。”
杨怀瑜不语。只是越发着急想早点赶到郾城,想见到韦昕。
不知韦昕会是何种想法,也想名垂千古?
回到客栈,杨怀瑜跟苏和告别,“出来好几天,玩也玩够了,想回家了。”
苏和通情达理地说:“对,是应该回家了,女孩子独自在外不安全,早点回去免得家人惦记。”绝口不提她的荷包。
杨怀瑜鼓足勇气道:“那个,我的荷包,你能还给我吗?”
苏和恍然大悟,笑着取出荷包,把银子倒出来,荷包递给她,“这是你心上人的东西,自然该还给你。本公子迟钝了。”
杨怀瑜指着他的掌心,“银子,把银子也还给我。”
苏和一愣,“银子不是你还本公子的饭钱,还有买衣服的钱。怎么?”
杨怀瑜一气之下跑出来并未带换洗衣服,这两日所换衣衫均是在济南府买的,当然也都是苏和“慷慨解囊”付得账。
杨怀瑜暗骂苏和装疯卖傻耍滑头,青槐荷包里至少三四十两银子,就换了两顿饭两身破衣服,这个算盘可打得叫一个精。
杨怀瑜客气地说:“苏公子,我手头不便,能否请您通融一下,借些盘缠于我,待回家后立即还给你。”
苏和犹豫半天,支吾道:“你若不还怎么办?”
杨怀瑜暗道,你浑身上下尽是绫罗绸缎,手里的破折扇也值十几两银子,还差这三五两,真是个小气鬼。何况,那本来就是我的银子。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杨怀瑜笑意盈盈地说:“苏公子放心,我肯定还。而且还加倍还。”
苏和还是摇头,思量片刻,道:“这样吧,本公子陪韦姑娘回去,顺便拿回银子,若姑娘家里一时也不方便,本公子记住了韦姑娘家门,也方便日后讨账。韦姑娘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
只能先答应他,途中设法偷了银子再甩开他算了。
杨怀瑜假笑一声,“如此就麻烦苏公子了。”
苏和笑嘻嘻地摇着折扇,“好说好说,韦姑娘太过客气了。”
两人继续上路。途中经过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城镇,苏和看着年轻,学问却极好,从文物古迹,到民俗民风,到特色小吃,都能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
杨怀瑜奉承他,“苏公子学识渊博,若参加科考,定能连中三元,扬名天下。”
苏和不屑道:“中状元有什么稀奇,本公子日后定做件让你吃惊的事。”
杨怀瑜好奇地问:“什么事?”
苏和卖关子,“现在不能告诉你,过两三年你就知道了。”
杨怀瑜只得扯别的话题,盼着他能放松警惕,好给她个下手的机会。苏和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把荷包看得极紧,折扇也不离左右。而且,也不象前几日那样保持距离了,生怕一不小心让她跑了。
杨怀瑜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第四日傍晚,两人到了开封府。
杨怀瑜盘算,开封离郾城骑马约需三个时辰,找个机会把苏和甩了,天黑前到郾城,就去韦昕的据点,准保有过夜之所。
再不去看他那副债主嘴脸,也不必绞尽脑汁偷人家荷包了。
如此一想,杨怀瑜甚为得意,晚饭时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
苏和笑容满面地看她吃完饭,吩咐小二拿纸笔来,细心地在账本上记下:
开封府隆记,一盘鲤鱼焙面,一盘锅贴豆腐,一盘芙蓉海参,一盘三鲜蒸蛋,两碗米饭,清茶一壶,共计二两四钱银子。
杨怀瑜恼道:“我虽吃了一碗半米饭,可菜却是你我二人一同吃的,怎么都算在我头上。”
苏和嘻嘻笑道:“本公子陪韦姑娘回家,这几日的食宿自然都应算在姑娘账上。”
杨怀瑜无言以对,心道,且让你嚣张一夜,明日一早我就跑路,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怀瑜美美地睡了个好觉。天刚放亮就起床了,梳洗罢,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刚下楼梯,便看到一人正坐在桌前优雅斯文地喝粥。
苏和见到她,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韦姑娘,早。来喝粥,这顿本公子请客,不算钱。”
杨怀瑜没好气地坐在他对面。店小二识趣地又端来一碗稀粥和一盘小笼包,顺便把盘子里的咸菜加了些。
“没睡好?好像不太高兴。”苏和凑到她面前,细细打量着她,丹凤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睡得很好,”杨怀瑜懒懒地回答,小口小口喝着稀粥,“今天有何打算?”
苏和浅浅地笑,“去骡马市场瞧瞧。你去吗?”
当然不去!
杨怀瑜心里乐得要开花,脸上却是波澜不惊,“我对牲畜没兴趣。”
苏和又一笑,“也是,那里气味不好,本公子自己去就行。不过,姑娘可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客栈里,别想借机溜走。要记得,借钱还债,天经地义。”
杨怀瑜急忙保证,“苏公子放心,我绝不赖账。”
苏和点点头,上楼换了身布衣短褂,冲杨怀瑜眨了眨眼,消失在门外。
杨怀瑜连忙回屋收拾了行装,牵了马就走。
出了城,杨怀瑜翻身上马,热切的心情就如出了笼子的小鸟想要展翅高飞,可两匹马却没精打彩得像是霜打了得茄子,见了青草也不欢实。
杨怀瑜情知定是苏和动了手脚,却不想回头。一路由着马的性子慢悠悠地走,终于天擦黑的时候到了郾城。
杨怀瑜径直找到青桐以前待过的清心阁。掌柜还是以前那个,见了她,很是激动,当即唤伙计备轿。
轿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停在一处极僻静的宅院前。掌柜上前叫门,杨怀瑜半是忐忑半是激切地踏上了台阶。
朱漆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男子,面容瘦削,双眸深沉,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
杨怀瑜顿时惊住,泪水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