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果然有事。
亥初时分,韦昕带着杨怀瑜上了马车。马蹄包着麻布,踏在石板路上,只有轻微的踩踏声。
杨怀瑜掀开窗帘往外看,月光如水,照着路旁的屋舍树木影影绰绰,四周极为安静,连犬吠声都不曾有。
杨怀瑜低声问:“要出城?”
“嗯”韦昕只应了一声,好半天才随口问道,“你娘可曾提到过你爹?”
杨怀瑜想了想,“不太多,只说我爹博学多才,性情秉直。虽是庶出,可祖父极看重他,更胜过嫡出的儿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把家里的庶务交给他,更别提裁云剑了。
杨怀瑜叹息,“姨娘说我爹的风采曾令郾城众多女子心动,可惜我无缘得见。”
韦昕记起杏花飞舞中那对携手离去的神仙眷侣,轻笑,“你爹跟你娘都是风姿绝佳之人。”
杨怀瑜暗自惭愧,怎么自己就性情拘谨,不曾学到爹娘半分。
马车渐缓,杨怀瑜掀帘偷望,见青桐正与守门的士兵谈着什么,士兵点点头,打开城门。
杨怀瑜问:“此次出行你是明察还是私访?”
韦昕道:“私访,就在大兴遇到你时用了仪仗。”伸手握住她的,“守门的是自己人,要不也无需等到此时。”
仿佛在宽她的心,他们的行迹不会暴露。
出了城,马车跑得愈加迅疾。韦昕阖眼靠在雪青色靠枕上,像是睡着了,可指腹却一直摩挲着她的手背。
杨怀瑜看着他脸上掩不掉的倦色,心里一寸一寸软得象水。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景色,隐隐出现了营帐的黑影。
一道道关卡经过,马车停在南宫祖屋的平地上。
大半年不见,整个废墟已经清理完毕,露出地宫入口的台阶。
杨怀瑜莫名有些紧张,伸手扯住韦昕衣襟。韦昕稍怔,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包在他的掌心里。
地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奢华,灯烛没有全点,不似上次那般明亮。原有的摆设饰品,少了许多,显得空旷冷清。
有军士头目模样的人过来,低声跟韦昕说话,大致是某月某日运走了何种物件。
不出杨怀瑜所料,那些东西尽数运到了盛京。
说完这些,军士看了杨怀瑜一眼,目光犹豫。
杨怀瑜知其意,欲避开。
韦昕握住她的手不放,“无妨,说吧。”
军士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前几次也有人妄图潜入,均未成功。前晚,卑职巡视,发现书房有火光,遂带了人过去,慌乱中被那人逃走,地上落了这个。”
韦昕接过纸,对军士道:“你去忙吧,我到书房看看。”
军士行礼离开。
推开大殿深处的紫檀木门,是条长廊,长廊两旁嵌了灯,幽幽地亮着。
杨怀瑜低声道:“我们家没想贪图宝藏,姨娘留下遗命叫我找到宝藏还给楚家。”
韦昕淡淡地答:“你外祖母出身侠盗家族,你娘性情率直,说此话不足为奇。”
言外之意,南宫家的人就不见得是这种想法了。
杨怀瑜觉得有些怪怪的。
韦昕又道:“别想多了,我明白。”
她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会明白?
许是料到韦昕会来,书房门大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韦昕缓步走过黑漆书架,停在一本斜出半边的册子面前,轻轻将册子抽了出来。
杨怀瑜凑过去看,是本极普通幼学启蒙书——《 增广贤文 》。书的扉页写着去非藏书,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体字。
去非是南宫诫的表字。南宫诫就是南宫诚的弟弟,南宫家的嫡生儿子。
韦昕一页页慢慢翻着,看得很仔细,像是从未读过一样。
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些熟悉的句子,杨怀瑜倒着都能背出来。
终于,翻书的手停下来,韦昕取出刚才军士给他的纸张,夹了进去。折痕恰对上书中的印迹。
夜入地宫的人,就是为了这张纸?
杨怀瑜极为好奇,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韦昕仍未打开,继续往下翻,直至把那本《增广贤文》看完,才原样放了回去。
慢慢踱到长案前,对着灯盏,韦昕打开那张折叠的纸,是一副画。
右边是题头,宣泰十八年中秋与父兄同乐,左下是落款,去非戏作。
画中只三人,一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居中而坐,与他左边的童子相谈正欢,另一名童子在其右方立着,手中执壶。
韦昕眉心轻皱,将画递给杨怀瑜。
杨怀瑜细细打量一番,南宫诫画工不错,虽是戏作,可人物的衣饰表情均刻画得栩栩如生。
显然,南宫诫并非世人盛传的那种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韦昕道:“侍立执壶那人便是南宫诚。”
杨怀瑜微愣,素来长者为尊,南宫诫虽是嫡生,但是次子,怎能坐着而让兄长斟酒?
她再看,果然站着的那人腰束裁云剑,袍系碧玉佩,神情拘谨,而坐着的南宫诫却面带笑容,神采飞扬。
却原来,传说中的祖父不喜幼儿独爱长子的话,亦非实情。
杨怀瑜呆呆地望着韦昕,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眼前,她不敢去想,可也由不得她不往那里想。
韦昕了然地看着她,“你的猜测是对的。”
是对的,是对的吗?
祖父真心疼爱的是嫡生的南宫诫,却把庶出的长子南宫诚推到世人面前。
南宫祖屋的大火根本就是祖父南宫逸自己放的,他将贵重物品尽数运到地宫,大火只不过烧毁了地表的建筑,而南宫家的根基却丝毫未动。
那么,丧生在火中的五百口人呢,有多少真正死在大火里,又有多少躲在了地宫?
南宫逸如此谋算,连自己的儿子孙女都不顾,到底为了什么?
南宫诚是否知道一向风光的自己,只是父亲利用的棋子——
杨怀瑜脸色煞白,身子颤抖得几乎站不住,她抓住椅背,十指紧紧抠着紫檀木上的花纹,脑子里盘根错节的往事一一对应起来。
朱信等人对复仇的漠不关心不以为然。
枫霜阁种种胆大妄为的动作。
醉仙楼镜叔口中的主人。
丰宜郑重地敦促她躲起来。
既然火是自己放的,那么南宫家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死。
她与南宫诚一样,都是被自己家族的人推到风口浪尖的挡箭牌。
瓦剌战事一起,所有的事情败露,首当其冲死在前头的就是枫霜阁的阁主杨怀瑜。
还有因她而被牵连的韦昕。
杨怀瑜哆嗦着问:“你早就知道了?”
韦昕双手合拢,包住她冰冷的手,“以前只是怀疑,最近才证实。尤其,你提到的醉仙楼的那番话让我确信无疑,枫霜阁背后的主人仍是你的祖父南宫逸。”
屋内死寂一片。
烛火摇曳,照着杨怀瑜灰败的脸,毫无生气。
韦昕拥她入怀,低低叹息一声,“回去吧,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
此时明月已落,星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韦昕吩咐车夫,“不用急,待城门开了再进城。”车夫点头,赶着车子慢悠悠地走。
韦昕依然阖眼倚在靠枕上,指腹抚摸着杨怀瑜的手,好半天,悠悠道:“怀瑜,昨日我考虑了一天,仍是两难,心里很乱。”
话说的没头没脑。
韦昕将她拉至胸前,下巴抵在她肩头,轻声问:“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喜欢住城镇还是乡野?”
杨怀瑜抬眸,“什么意思?”
“想不想去江南?我家在苏州有处老院子,地方很清静……过个一两年事情结束后再回来,我等你。”
杨怀瑜歉疚地说:“我让你为难了?”
“嗯”韦昕毫不犹豫地点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放你躲出去,怕你一个人应付不了,留你在身边,又担心不能护你周全。”
原来是这个让他为难。
杨怀瑜轻笑,坚定地说:“我不走,白白被人利用了两年多,总得讨回点什么。”而且,她不想离开他。
韦昕拥紧她,“想清楚了,不后悔?”
仰头,伸手抚上他的脸,杨怀瑜娇笑,“我怕我走了,你转身去娶别人。想你想了那么久,眼看就要得手了,怎能功亏一篑。”
韦昕一怔,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堂堂千金小姐,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跟谁学的?”
“你。”杨怀瑜喘息不止,温婉的双眼水汪汪地瞟着他,带着万种风情。
韦昕作势又要吻,杨怀瑜忙躲开,重回正题,“你说,漠北那边是不是很快就要打仗了?”
韦昕气道:“专门来败兴。”又拉她的手,“过来,我不动你,好好说会话。”
杨怀瑜复移到他身边,懒懒地靠在他肩头。
韦昕轻轻亲她的发髻,“不会那么快,瓦剌人少粮草,现在正是他们耕种的好季节,绝不会在此时开战。最快也得十月,往年瓦剌跟汉人往往因争抢粮草而发生骚乱。他们很可能会借着骚乱扩大战事。”
停一会,又道:“我估计苏和南下是想打探万晋的兵力和财力。瓦剌人也很精明,不会单听南宫逸一面之辞就贸然出兵。”
杨怀瑜叹息道:“不知怎样才能把我祖……南宫逸他们诱出来。我虽不想报复他们,可也不能替他们被黑锅。”
韦昕思索一下,“不着急,总会有办法。”
杨怀瑜明白此事决不可能一蹴而就,南宫逸谋划那么多年的计谋,岂是他二人一日两日就能打破的。
反正还有时间,她总归要替南宫诚与自己讨个公道。
如此想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轻淡的竹香萦萦入鼻,这种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真好,杨怀瑜满足地笑,越发紧地靠在他怀里,慢慢合上了眼睛。
天色渐白,韦昕凝视着胸前那张沉静温婉的脸,唇角不自觉地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
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