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瑜弃了轿子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
细细的雨丝无声地飘落,沾衣不湿,落在发上,晶晶闪着亮光。
默默地想着青桐一早送来的字条,只有五个字,“嫁衣做好了”。很明显,做好了,需要她去试,去取回来。
可为什么青桐却说,大人思量了一夜才做出这个决定。
让韦昕为难的事情不多,上一次是因为放她走还是留下她。那么这一次是为什么?
杨怀瑜轻咬着下唇,突然明白了。
沿着长街一间铺子接一间铺子地逛。经过玉石铺子,突然发现一对雕着交颈鸳鸯的玉佩,玉的质地并不太好,里面含着不少玉筋,可雕工却极佳,甚至连鸳鸯眼里痴缠的情意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韦昕可会喜欢这样的佩饰?
印象里,他衣衫虽华贵,却极少戴饰品,手上无扳指,帽上无玉牌,腰间无挂件,只一个最常见的流云百蝠的青玉佩。
思量片刻,还是放下了。
青桐向韦昕禀告了此事。
韦昕正阖目靠在罗汉塌上养神。虽是一夜未眠,可就是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是杨怀瑜的影子。
她聪明得让他心痛。
弃轿不坐是想让人看到她的面容。
逛店铺是拖延时间让人跟上她。
可她为什么不买那对玉佩,她送的东西,他必然会喜欢。
明知他用她做饵,可还如此乖巧地配合。
韦昕忽地起身,“备车备伞,去长街。”
青桐应声出去,旋即回来,“大人,杨姑娘与那个苏公子去了望江楼。”
韦昕一顿,厉声道:“盯好了,若出任何查错,死!”
杨怀瑜是取了嫁衣后,在绮锦坊门口遇到苏和的。
苏和没穿宝蓝色直缀,而是月白色的道袍,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韦姑娘,真是巧,又遇到你了。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啊。”
杨怀瑜亦笑道:“难道苏公子不是特地等我?”很注意地瞧了瞧他的腰带,银白色镶金边,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图样,非龙非蟒,竟是认不出的兽形。
苏和扫了眼采薇手里的大红包裹,“杨姑娘口风真是紧,若不是那日在城门口见到韦大人,还真想不到偷盗官马的小贼竟然是杨尚书家的千金。”
杨怀瑜道:“彼此彼此,瓦剌国的小王爷能屈尊当牲口贩子,我顺手牵羊偷一两匹马也不足为奇。”
苏和朗声大笑,“时值正午,本公子可有幸与杨姑娘一同午膳?”
杨怀瑜看着苏和身后四位魁梧的随从,无奈地说:“我能说不吗?”
“自然不能。”苏和拽着杨怀瑜的手臂,对月影道:“想必月公子不会反对。”
连月影的名字都知道了,看来这几日苏和下了不少功夫。
来了望江楼三次,杨怀瑜终于坐进了雅席。
等待上菜的工夫,苏和望着窗外行人平和喜乐的脸,叹息:“还是中原好,衣食富足,在瓦剌,每到冬春两季,人畜饥饿,一连几天都吃不上饭,何况如此美味。”
杨怀瑜讥讽道:“所以小王爷就想把手伸到别人家的饭碗里抢食。”
苏和笑道:“客随主便,主人邀请本公子来享用美食,本公子怎好推辞?”
“万晋国的主人正悬赏万金捉拿强盗,怎会引狼入室?只怕是宵小之徒打了别人的名号冒出主人。”
“不管主人是谁,只要有人请,本公子就来。”语气无赖之极。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杨怀瑜愤愤道。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苏和吃得很认真,“瓦剌的人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他们也没有罪,为什么非得年年忍饥挨饿?”
“本公子是他们的王爷,日后也可能是他们的王,要让我的子民吃饱也是错?”
“如果只凭一己之力也倒罢了,现在有人出钱出粮,要我们出兵,本公子为什么要拒绝?”
“我们瓦剌人打仗,从不需妇孺出面。你要嫁的夫君明知本公子就在附近,明知道本公子对你的心思,还要你抛头露面。这样的人,你还要嫁吗?”
一声声质问,扑面而来。
作为瓦剌人的王爷,苏和的做法可以理解的,可是却完全无法被汉人接受。
杨怀瑜凝重地看着他,“万晋的国力,想必小王爷已经很清楚了,依小王爷看,瓦剌人与汉人打仗,胜算有几成?”
“原本两国人民可以生活得很安定,因为战乱却要数万人流离失所,这会是称职的王?”
“王爷可知道与你做交易的人的底细,可知道他们的实力,安知不是别人的圈套?没有彻查,王爷就打算出兵,这是明智的王?”
“再者,中原有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王爷想要粮食,大可以拿瓦剌的马匹兽皮来换,何必打着爱民的旗号来满足自己的野心?”
“孔夫子名垂千古是因他安贫乐道,重义轻利,主张以德施政。若王爷真的出兵中原,那就是遗臭万年了。”
“至于我的夫君,他的好不必小王爷知道。我明白他的心,足以。告辞。”说完,起身便走。
苏和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杨姑娘,请留步!”
杨怀瑜冷声道:“小王爷还有何指教?”
苏和目光烁烁地看着她,“想请姑娘帮个忙?”
杨怀瑜轻蔑地笑笑,“小王爷刚才不是说过,瓦剌人打仗从不需女人抛头露面,怎么……”
“杨姑娘可不是瓦剌女子,何况送上门来的,本公子又为何不利用?”苏和脸上并无半分羞愧。
平生没见过如此赖皮的男人,杨怀瑜气得几乎想笑。只听苏和缓缓道:“本公子的要求很简单,杨姑娘将我们安全送回瓦剌即可。”
杨怀瑜讥讽道:“小王爷怎么来到中原的,就怎么回去。我不去官府告发小王爷,已经对得起你了,通敌叛国之事,绝对不干。”
苏和笑道:“若只本公子一人,自然想去哪就去哪,谁能奈得我何?不过既然来中原一趟,不带点礼物回去未免愧对瓦剌子民。十万斤粮食运到瓦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只能麻烦姑娘通天的夫君或者通天的父亲了。”
杨怀瑜骂一声,“无耻”,便要开门。
苏和紧攥住她的手,“若你陪我到瓦剌,做我的王妃,这十万斤粮食,我可以不要。”言谈间称呼已换成了“我”,而不是那个嚣张的“本公子”。
杨怀瑜涨红了脸,“我是待嫁之人,岂能随意改嫁。再说了,即便没有婚约,我也不会选择你。你的王妃另找人去做吧。”
苏和并不放开她, “我认定你了。第一次见面,你就让我有种熟悉感,仿佛前生见过。想我千里迢迢来到中原,见过上千女子,却唯独对你有感觉,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脸慢慢低下来,气息吹在她脸上,“别说你还没成亲,就是已经嫁了人,只要我苏和看上了,就不会放手。”
杨怀瑜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却脱不开身,手腕被攥得生疼,泪水含在眼眶内,盈盈欲滴。
苏和意识到什么,松开她的手,只见她腕间已是青紫一片。苏和皱了皱眉,“跟我回客栈,我替你擦药。”
杨怀瑜侧过身,“不要你的假情假意,放我回去就行了。”
苏和笑嘻嘻地说:“放你有何难,只是今日放了你,明日你还得来求我。何必那么麻烦。”
杨怀瑜不解地看着他。
苏和贴近她的耳畔,低低道:“你的大姐已经有了身子吧。你信不信今天晚上,我就能让她的孩子消失。”
卑鄙无耻!杨怀瑜暗骂,却不敢真的纵身离去,让杨怀瑾承受丧子之痛。
“走吧,杨姑娘。”苏和殷勤地拉开门,让她先行。
门外,亦是剑拔弩张,月影与那四个随从冷冷地对峙。采薇抱着嫁衣远远地站着。杨怀瑜对采薇道:“回去跟老爷说声,我遇到故人了,先去他那里盘桓几日。”
采薇利落地答应,脚下丝毫不敢迟疑,转身就走。她心里明白,自己不会武功,留在这里也是拖累,倒不如早点回去跟老爷报个信。
看着采薇下了楼梯,杨怀瑜笑盈盈地转向月影,“又得麻烦你照顾我。”
月影扯扯嘴角,牵起她的手,“这是月影的职责。”
苏和看着他们,艳羡不已,“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就是不一般。”
杨怀瑜只笑笑,并不言语。
走出望江楼,苏和一愣,对面的街旁,韦昕撑一把精致的油纸伞,嘴角噙着丝浅笑,站在牛毛般细密的雨丝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清贵之气。
几乎是同时,月影挡住身后的四名随从,手中用劲,杨怀瑜借力跃起,飞至韦昕身旁。韦昕立刻将她揽至伞下,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下,才优雅地开口,“小王爷想做交易,尽可以找本官。”
苏和看着面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冷笑道:“韦大人果然痛快,既然如此,本王就与韦大人好好谈一谈,明日申时,宏光寺见面。”又瞧一眼杨怀瑜,“杨姑娘记住了,本王言出必行。”
细雨未停,沙沙地落在伞面上。杨怀瑜仰头看着伞骨刻着的篆字,低低念:“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韦昕愣了一下,伞是出门时随手拿的,因为心急,还不曾留意到伞骨上的字。此诗出自唐传奇《白蛇记》。许仙与白蛇虽成夫妻,但因许仙情浅懦弱,最终人妖两界,一个剃度修行长年拜佛,一个被压雷峰塔底不见天日。
此时此景,杨怀瑜突然读出此句,韦昕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喃喃地喊出“怀瑜”两字,再说不出话来。
杨怀瑜展颜一笑,“我该回去了,老爷怕是会担心。”
韦昕欲拉她的手,才触到她的指尖,杨怀瑜已转身离去。
朦朦细雨里,她的背影单薄瘦小,似是背负着无尽的轻愁与落寞。
伞,骤然落地。
韦昕急步追上去,自身后抱住她,脸颊贴着她的发髻,潮湿冰冷。紧紧地拥着她,似乎一松手,她便会离去。低低在她耳畔说,“对不起,对不起。”
杨怀瑜回过头,清眸转动,凝望着他苍白的脸,俊俏的五官掩盖不了他满身的倦意,眼底的青色更是透露出他的为难。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雨丝,柔声道:“回去好好睡一觉,夜里我去看你。”
韦昕深深地望了她片刻,从怀里掏出那对交颈鸳鸯的玉佩,“白玉,还是配红线才好看。”
玉佩上犹带着他的体温,触手温润滑腻,杨怀瑜眸中闪着光彩,灼热了他的心。
韦昕温柔地看着她,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