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第二日,太阳才始出来,早晨的空气清爽怡人,杨怀瑜站在客栈的窗前,神思恍惚。不远处有一面清湖,湖面微波潋滟,此时晨雾尚未散去,湖面上方仿似笼着一层烟纱,朦朦胧胧地,宛如仙境一般。
很自然地想起落枫山脚的映枫湖。
是个黄昏,她藏身在湖边的枫林里,偷偷地看着宝蓝色的身影温文尔雅地谈话,云淡风轻地观荷,然后神定气闲地弹琴。琴声响起那刻,不是不诧异,玩弄权术卖官鬻爵的韦大人的琴声竟会如此淳朴厚重。可更为惊讶的是,他竟是曾经与自己合曲之人。
韦昕只弹了半支曲子就停下来,手按在琴弦上凝神不动,就在那一瞬间,她跃出树丛,飞至赏枫亭。长剑指着他的后颈,他缓缓转身。
那刻的心悸,杨怀瑜永远忘不了。朝思暮想三年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几乎是强抑制住满腹的情感才说出该说的话。
那日韦昕的表情,她也清楚地记在心里,镇定、平静、脸上带着斯文的笑。
青楠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杨怀瑜的神情,她不是惊天动地的美丽,也绝非才华横溢的聪明,她是温婉的,是安静的,犹如秋天的雏菊,不起眼,可一经发现,便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
大人向来清贵逼人,自然而然地带着高高在上的气度。而她却沉静内敛,平凡得如同市井小户的女孩。
青楠没见过两人在一起的情形,只是自青桐口中得知,她在大人心中是极重的。其实是有些羡慕,或者说是嫉妒,自己敬重的大人喜欢她,自己喜欢的月影亲近她,甚至就连特行独立的萧大人看着似乎对她亦是不同的。
可是,这些仿佛又都是理所当然的。她们相处不过十几日,她竟然也渐渐被她吸引。
在这个美好的清晨,杨怀瑜看着清湖发呆,青楠看着杨怀瑜发呆。
发呆的还有远在盛京,身穿大红朝服站在朝堂之上的礼部尚书内阁首辅韦昕。自杨怀瑜走后,他一直不能安睡。媚心虽然能抑制子母蛊的毒性,可阻挡不了他思念的心情。每当想起她,会觉得胸口闷得发涨,涨得发堵,几乎喘不过气来。
景德帝看着朝堂上素来胸有成竹韦昕竟然有些心神不定,含笑问:“韦爱卿有何高见?”
韦昕猛地回过神来,对上景德帝询问的眼眸,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重运出列,跪倒在地,“皇上,瓦剌的小王爷领兵屡屡犯我边境,今次竟敢独闯中原,岂不是欺我朝中无人。孰可忍,孰不可忍。皇上,臣等恳请出兵瓦剌,一雪此耻。”
景德帝脸色平静,望着韦昕一语不发。
韦昕明白,万晋国库空虚,当前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根本经不起战事。他上前一步,亦跪下,沉声道:“皇上,出兵之事万不可轻举妄动,我朝与万晋近几年均相安无事,偶有小冲突不过是为了冬粮。臣以为,不该因一己之私祸及万千苍生。”
杨重运撺掇着两国打仗,不过是想让信王从中得利。韦昕话锋一转,变成了杨重运因女儿被掳,为报私仇而挑起战事。
景德帝微微颌首,道:“韦爱卿言之有理,我万晋王朝泱泱大国,怎可不顾天下苍生而发动战事。至于杨爱卿的女儿,朕已令人四处搜捕,杨爱卿莫太忧虑。”
言罢退朝。
景德帝在御书房召见了韦昕,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爱卿有心事?”
韦昕轻轻转着甜白瓷的茶盅,悠悠地说:“臣在想,若杨家姑娘寻不回来,微臣前些日子订制的家私岂不浪费了。这货不知能不能退?”
景德帝目光闪烁,自然听出韦昕的意思,他不是想退货而是想退亲。杨二姑娘先是遇到强贼,而后被瓦剌的王爷所劫。有传言说,杨重运一怒火烧了洛阳最大的青楼。个中情由,明眼人看得很清楚。韦昕要求退亲,实在情理之中。
可这步棋,他布置了许久,不想功亏一篑。
景德帝下意识地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玉扳指,故作不知地说:“爱卿付钱,店家供货,买卖已经成交了,怎好退货?”
韦昕笑道:“依皇上之见,货已是微臣的了,臣想扔想卖想送人,店家应该无权干涉,别人也无权置喙。”
景德帝沉思了一下,道:“家私乃身外之物,自然由着爱卿的喜好处置。”
韦昕唇角含着浅笑,“有了皇上的话,微臣便放心了。过几天待货送到,微臣就拆了生火。”
景德帝目中微愠,“爱卿当心,别引火上身。”
韦昕低声道:“臣不是还有皇上撑腰嘛,只要皇上一句话,再凶的火势也灭得了。”
景德帝面无表情地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小太监上前欲收拾韦昕用过的茶盅,景德帝止住了他,伸手取过对面的茶盅,端详一番,徐徐舒了口气。茶盅口边缘隐约一圈红晕,似是口脂染成。
景德帝越来越不了解韦昕了,每次看到他脸上的浅笑,总觉得底下掩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认识韦昕已近七年,韦昕助他登基,他扶韦昕上位,两人也曾有过坦诚相待并肩作战的时刻,曾经彻夜商谈过,曾经同室而眠过,曾经彼此引为知己。没想到自从韦昕成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后,他开始觉得无法掌控他了。他有个怪脾气,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越掌控不了的事情越想掌控,所以他就对韦昕下药。
下药之事,并没有瞒着韦昕,甚至还有点特意让他知道的意思。或许,潜意识里,他在等待韦昕低头,等着韦昕来求解药。韦昕并没有来找他,就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可景德帝还是一点点地发现了韦昕的变化,他的容貌愈加秀美,姿态愈加斯文,涂口脂,擦胭脂,翘着兰花指,而且,还常常流连极乐坊。
所以,他觉得该给韦昕赐婚了。之所以选择杨家,主要是考虑到杨重运,当然,还因为他确信韦昕不会喜欢杨家姑娘。
他不想让韦昕爱上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韦昕只能是他的,全心全意地效忠于他。
如果得不到,他宁可将他毁了,先是媚机,后是媚心。韦昕有三年的时间考虑,他只等三年。
韦昕想要的不只是三年,他想要一辈子,长长久久地与杨怀瑜在一起。所以,半真半假地试探了景德帝那番话,不过是想让皇上知道,杨家女嫁给他之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生病,猝死,或者离奇的消失。无论发生什么,他希望皇上不要追究。
他做任何事都喜欢留条后路,而危急之时让杨怀瑜逃匿就是他给他们两人留的后路。只有她安全无虞,他才能放手一搏背水一战。
这阵子,他已做了不少准备,比如足银的首饰,比如偏僻的宅院,比如慢慢离府的侍卫,还有放杨怀瑜跟着苏和游荡。
那夜,杨怀瑜羞怯地说出同心结里夹了头发,他突然有种预感,她已决定了某件事情。静静地拥抱着她的时候,他也在细密地思索。之前不敢让她一人隐居,是担心她经验不足,从未独自生活过。可经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要自己去经历。既然有可能会让她独身消失,那么就应该早早做好准备。
所以,他将青楠派到她身边,不但是保护她,还要及时地把她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他。杨怀瑜必定也了解他的心思,才在离开的时候舍采薇而选青楠。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无需多加解释,只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
就如现在,他想念她的时候,她必定也在思念他。
韦昕拿起袍边的玉佩,轻轻摩挲着。这玉的质地不好,可雕工却是极妙。鸳鸯交颈,四目相对,眼睛里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萧如是若见到她,那她该要回来了吧。
刚收到苏和寻亲的信,他是打了主意,用苏和的兄长换南宫逸的下落。苏和能为了娘亲犯险来万晋,可见他是个孝子。既然找到了兄长,必定要把他带回瓦剌,以满足娘亲的心愿。
而南宫逸,对于苏和来说却是一个掣肘。瓦剌需要粮草铁器,却不想被人阻碍他们称霸。巴图尔迟迟不给南宫逸答复,其实就说明他不想让枫霜阁干预瓦剌出兵万晋之事。
以他的兄长换南宫逸,苏和应该会答应。
没想到苏和的兄长竟然是萧如是。若萧如是不是凌萧,他或许还会坚持上面的做法,可现在,他不得不考虑杨怀瑜的感受。
其实杨怀瑜的选择,他明白。所以他什么都没对萧如是说,只把苏和的信交给了他。
萧如是看完信,面色很平静,说想见见姑娘。
韦昕顺水推舟地说了句,“若见到她,就说还差一个月到八月十八,问她能否按期成亲。”
游荡了大半个月应该够了,他希望她能回来。
如今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目前要做的只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让苏和见到萧如是。
韦昕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信,叫来青桐,“送给萧大人,顺路去德州看看青槐,待日后生活安定了,再把他接过来。”
青桐走后,韦昕又写了一封信,封好口,叫来青梧,“八百里加急送往济宁,悦来客栈。”
算时间,苏和他们还有一两天就能到济宁了,希望他可以及时地看到信。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杨怀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