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曾队长不由得再次认真地望一眼刀柄上刻上的"三"字,鞋子上划的小小的"三"字和"叉",然后朝杨柳的奶奶笑了笑,点了点头,说:"老奶奶,你说得没错,这上面都有个'三'字。毫无疑问,这两样东西真是你的孙子杨柳的。我还想知道另外的一些问题,也许是你听了可能不高兴的事,你不介意吧?"
"说,有什么就说,不外是我孙子杨柳可能少交个税什么的。王有王法,国有国法,杀猪卖肉应该交税。如果杨柳不纳税,或者不按照规定交纳,交少了,就是他的不对,他不纳税你们扣他的刀,这也是应该......哦,你们......"
老奶奶突然想起了什么,瞪着一双包在皱褶里的眼睛,忧心忡忡地说:"我的孙子杨柳......他......怎么了?你们追赶他,要抓他,最后只追到他的这双鞋?天哪!这......"
"老奶奶,你别胡思乱想,没有这种事。我们没见过杨柳。他这双鞋子嘛,是我们捡到的,听人说是杨柳的,便送上门来。"
老奶奶"啊"了一声,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说:"那一定是他酒喝多了鞋子落下了。我替他谢谢你们。等他回来,我叫他一定按时足额纳税。"
"哈哈,老奶奶,也不是他没有纳税,你看看墙上,他的公司可是纳税先进单位啊。我是想问,当杨柳刚三岁时,他爸爸就被人害死,他爸爸的坟墓,是不是葬在马鞍岭的那片坟地里?你能不能简单说说,他是不是当年被镇里的王达江、方世威、朱军勇和赵大鹏害死的?"
"正是他们!正是这些狼心狗肺天打五雷轰的!唉!......哦,坐坐坐,都坐下说话,别老是站着。"
待大家都坐在真皮沙发上了,老奶奶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她说:"马鞍镇要不是出了那几个天打五雷轰的!我那儿子杨得勋,多好的孩子啊,读了五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里工作,儿媳妇也很好......可是他们......他们硬是去了省城,用绳子把我儿子给捆回马鞍镇......唉,人死了,儿媳妇改嫁了......多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就这样散了......直到现在,这个家也没有暖起来呀!杨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都40出头了,还没结婚。倒是有很多人为他说亲,可是他......他老是推托......我知道他是和仇家朱军勇那边的一个堂侄女相好,他们是同学,她也40出头了,也没结婚......唉!冤孽呀!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父辈有仇,他们也难走到一块儿......"
老人说到此,再也说不下去,禁不住抽泣起来。
"老奶奶,真不好意思,我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但是我还是想问,杨柳爸爸的坟,就在马鞍岭那片坟地里吗?"
曾强以为一提到老人的伤心事,老人不肯往下说呢,但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此时老奶奶竟打开了话匣,一五一十地告诉曾强许多往事:
早先,她儿子的坟曾经在那片乱糟糟的坟地里。到了1981年,杨柳对她说,改革开放了,他爸爸的冤案也早已平反,国家还给她家一笔在当时来说比较丰厚的补偿金。杨柳就提出了将爸爸的坟迁移的事,因为爸爸不能与不共戴天的仇人方世威的坟墓葬在同一个地点,这样爸爸将不得安宁。于是杨柳找了个风水先生,择得一块好地迁葬了。那名风水先生还说:马鞍岭这片坟地的地理位置,表面看很不错,名义上还有"骑马入朝"之地一说,但是实际上并不好,距它一百多米外有个尖尖的小山嘴像一把尖刀,正插向坟地,葬在乱坟内的死者都不得安宁。因为乱坟被"砂射",那个小山嘴也叫做"尖刀砂",它使曹大雷的坟地变成了死伤之地。
老奶奶说到此,感觉口渴,想喝水,说:"我这老糊涂啊,贵客进门,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招呼喝一口水啊。"
曾强赶忙说:"老奶奶,我们自己随身带着呢,不用不用。"
曾强说着,从提包内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去盖子递给她:"老奶奶,你喝水。"
老奶奶推托几次,但曾强坚持要她喝,还入情入理地说:"我们登门拜访你老人家,匆忙出门,都没给你带什么礼物,是我们的失礼呢,你再不喝一口水,我们更加失礼了。"
老奶奶无话可说,只好喝了曾强递给她的矿泉水。
她喝了两口水,又继续说:其实杨柳爸的坟,也距那片乱坟不远,就在斜对面。因为杨柳听风水先生说那块地叫"尖刀砂",刺向曹大雷的所谓烈士墓,他就再没请风水先生寻找其他宝地。这孩子说,既然那个尖尖的小山嘴--"尖刀砂"这么厉害,可以时时刻刻以"砂射"的威力刺杀曹大雷的墓,那就是最好的风水宝地了,于是悄悄把父亲的坟移葬到了"尖刀砂"上,让父亲死后随时用"尖刀"刺杀曹大雷的心窝,他说是让父亲永久地进行"地下复仇"。因为怕别人说迁坟是封建迷信,当时他是悄悄迁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时曾强和刘杰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在说:难怪杨得勋的坟顶端凹陷,像是被挖掘过,原来真的已经移葬了。
这使曾强感觉此行有所收获。他在分析:既然赵大鹏是杨得勋的死敌,如果说是杨得勋的儿子杨柳为父报仇杀死了赵大鹏,那么他就应该把赵大鹏的尸体摆到父亲真正的坟前告慰父亲,而不会将尸体摆到一座假坟前,除非他不知坟已迁走。但是迁坟却是杨柳亲手所为。
老奶奶突然打破了曾强的沉思,瞪着惊讶的目光盯住他说:"你怎么问起我家这些往事啊?哦,我总感觉你们这次来,是因为我家杨柳出了什么事,他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一点事都没有。老奶奶放心吧,感谢你为我们提供了很有用的信息。"
此时小刘盯着曾队长,他觉得曾强问的都是废话,还有必要问这么多吗?既然遗弃在杀人现场的凶器、鞋子已经被杨柳的奶奶证实都是杨柳的,那么凶手是谁,也就基本上有了定论,明摆着杨柳就是犯罪嫌疑人嘛。
小刘的情绪有点激动,他不由自主地用右手触碰一下腰间的手枪,他在听曾队长下命令采取果断措施,立即里里外外搜查这个家,发现杨柳,立即拘捕。
小刘见曾队长根本没有下命令搜索的意思,再次盯住他,用目光向他发出强烈的请战暗示:"搜索这个房子,拘捕杨柳!"
但是曾强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声"谢谢老奶奶,我们打扰你了",便朝小刘使个眼色,转身走出了杨柳的家门。
小刘怔了片刻,他觉得,既然已经来到犯罪嫌疑人的家里,即使他不在家,也应该搜索一遍,这样离开,万一犯罪嫌疑人就在家里,他就成了惊弓之鸟,以后想抓住他,就难了。
但是曾强竟然没有回头之意,走出了客厅的门,又朝院门走去......小刘略一迟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离开了杨家。
这时,只有杨柳的奶奶在想:这两个不速之客登门,怎么只问了一些奇怪的事,明知屠刀和鞋子都是杨柳的,也没把它们还给杨柳,她感觉不对劲儿,醒悟到杨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追出门来,一个劲儿地问:"杨柳到底出什么事了?"
"快告诉我啊,杨柳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又逃避交税,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你们告诉我啊!"老奶奶再次焦急地追问。
曾强仍然是那句说是安慰,其实没起到安慰作用,又显然没有说服力的话:"杨柳没出什么事,你不必担心。"
小刘一直觉得杨柳的奶奶这是在给他和曾强表演,以此证明杨柳不在家里。其实她越是这样"表演",就越证明杨柳就在家里。他甚至怀疑杨柳的奶奶返身进门时,杨柳也会悄悄从屋内某个角落钻出来与她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小刘想到此,见曾强并没往后看,杨柳的奶奶也返身进了门,还很快把门关上了,立即脚步轻快地返身,一阵碎步,无声地奔到杨柳的家门外,隔着门缝往内窥探。
但是窥视了一小会儿,小刘从门缝外望见里面仍然只有老奶奶一个人,并没像他预想的那样看见杨柳出现,也没听见杨柳的声音。他听见老奶奶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叹气,还自言自语道:"杨柳啊,一定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等你回来,我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小刘想,或许杨柳杀了人,悄悄回家,躲在家里,连他奶奶也不知道吧?他一面想一面飞快地离开杨家,远远望见曾队长在大门外的一棵树下等他。待小刘走到面前,曾强也没埋怨他擅自行动,只冲他说:"作为一个侦察员,多疑没错,但是还要学会根据各种迹象,做出准确判断的能力。我完全知道,完全理解你心里埋怨我为什么不在杨柳家里搜索。告诉你,第一,这是因为我们不能执法犯法--没办理搜查令就想搔扰民宅,这是在执法犯法;第二,根据我的判断,杨柳不会在家;还有第三,第三嘛,这案件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小刘很不服气,说:"现场明摆着,杀人的动机是报父仇,而且凶器、鞋子都是杨柳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你想想,既然杨得勋真正的坟墓都已经迁移到别处,杨柳会把死尸当祭品放在一座空坟面前吗?这符合逻辑吗?何况你所认为的所谓的犯罪嫌疑人明知那是一座空坟!难道他是白痴?换位思考一下吧,如果你是犯罪嫌疑人,你要报父仇,你杀死了敌人,你会把死尸放在父亲坟前当祭品吗?你不感到这是不打自招,向天下人宣布你是犯罪嫌疑人吗?我相信任何犯罪嫌疑人都不会这样做,除非白痴。不过,我刚才想好了,我们很有必要犯一次错误。"
"犯错误?你说我们要有意犯错误?"小刘疑惑地问。
"对。既然犯罪嫌疑人为我们设下了破案的错误方向,我们可以来个将计就计,抓住杨柳,让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以为我们正在顺着他的路子走,中了他的圈套,这样我们就可能看到犯罪嫌疑人第二步还会耍什么花招,我们就能掌握到新的线索。"
当夜,万籁俱寂,如钩的月亮洒下暗淡的光,曾强和几名侦察员组成的网悄悄地在杨柳的大门外撒开。他们之所以把网撒在外围,是要在杨柳未进家门时便将他带走。这是曾强对这个曾经饱受风霜的家庭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想让老奶奶再受到什么刺激。
杨柳奶奶卧室的灯光熄灭了。不久,客厅内传出"当当当"的钟声,共12响。此时还未见杨柳的身影,侦察员们,尤其是小刘,有点耐不住了,悄声对曾强说:"曾队长,恐怕我们中午的登门,已经打草惊蛇了。"
"别出声。再耐心等一等。要有信心。"曾强悄声说。
时间已是凌晨1点了,喝得酩酊大醉的杨柳摇摇晃晃,嘴里还叨念着酒话向家里晃来。
没等他走到大院门前,两名刑警就两边疾步而上,各抓住一条胳膊,用力往后一扭,杨柳动弹不得。他张嘴正想叫喊,身边的一名刑警沉声说:"别出声!不许动!我们是公安局的!"
杨柳立即被吓得酒醒了,但却干望着冰冷的手铐紧紧地咬住双手,心里十分茫然。
4
40多年前,杨柳一家子是令人羡慕的。杨得勋重点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国家某重点秘密工程当技术员,不久成为工程师,继而又成为高级工程师。但是按照解放初"土改"划分的成份,他的家庭成份是富农,属于"地、富、反、坏、右"的"五类分子"之列。心胸狭窄歹毒的赵大鹏一伙靠造反起家掌权后,容不下在这方土地上有人比他们有出息,竟然指使一干造反派,由朱军勇亲自率领,拿着盖有造反总指挥部大红印章的纸条,制作了一顶写有"反动富农子弟"的足有五公斤重的高帽,气势汹汹地进城,强闯杨得勋正在施工的代号"1357工程"的工地,强行给杨得勋戴上高帽,五花大绑欲带走。
杨得勋参建的这个工程,对外名义上是民建工程,实际上却是军管单位,两名忠于职守的卫兵,伸出寒光闪闪的刺刀拦住了八名同样全副武装的造反派,硬是不准随便带走杨得勋。但造反派哪吃这一套,在他们看来,这工程工地算什么衙门啊,就是政府机关,哪怕龙潭虎穴,他们臂戴造反派红袖章,再加上一纸盖有造反派总指挥部大红印章的纸条,就可以畅行无阻,而且说要抓谁就抓谁。高官?高官也被他们戴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高帽带走......
但是这两名门卫却不吃这一套,坚持"没有"1357工程"指挥部首长的批示,任何人都不许把'杨工'带走"。于是双方从动嘴到动手,最后惹怒了这八名造反派,朱军勇正上前去要抽门卫的耳光,却反被一名门卫"啪"一声掴在脸上!朱军勇又气又恼,大喊一声"上"!
其他七名造反派一拥而上,围住两名门卫就打!结果八名选反派竟然被两名卫兵打得满地找牙......
正在此时,已在远处观望许久的"1357工程"指挥部的首长来了,他说是要向八名造反派道歉,其实是很幽默地讥讽奚落了他们一番。
他说:"有事慢慢商量嘛,你们不应该人多势众,毒打我的两名门卫嘛!"
朱军勇一边捂着掉了两颗门牙,满嘴是血的嘴,一边很委屈地诉苦:"是他们俩......打伤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