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舒带五千到自己的房间。之前五千在童家工作快三个月，还从来没进过童舒的房间，奶奶和白慧都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要碰童舒的东西。在与童舒的有限接触中，她也已经领教了他的刻薄，自然不会自找麻烦。而好奇心、多事，向来与五千无关，她对这个世界以及世上的人，真的不好奇，除了双成，她没有想要主动走向谁。
童家其他地方的装修都是以清新华美的白色、金色为主，童舒的房间却完全不同，银灰和黑色是他房间的主色调。整个房间有着简洁、冰冷的金属气质，与他这个人平时呈现出的气质完全一致。五千之前住在落梅庵时，其实也是生活在灰白黑的世界里，但那里的色彩是布质的，温暖而柔软，眼前的颜色传递的却是冰冷坚硬与傲慢的气息。
五千四下打量，童舒问：“喜欢这个房间的风格吗？”
五千犹豫了一下问：“冬天……会不会觉得冷？”
童舒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冷吗？那好，改天我换成温暖一点的颜色。坐吧，我有话跟你说。”
童舒让五千坐在床上，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五千有些局促起来，双膝并拢，低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连手指头都放在床边不动，好像被定住了一般。
“红豆，你看着我的眼睛。”五千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童舒笑了，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开心。
“好吧，你就听我说。从知道你是红豆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跟你说话呢。对不起，红豆，哥哥之前没有认出你，还处处为难你。”
“没关系。”五千轻声道，她抬起头，眼睛里的局促已经慢慢褪去，很坦然地迎着童舒的目光。
“我那样对你是有原因的。红豆，你还记得东篱山庄的秋千吗？”
五千当然记得，那架让她被童舒呵斥的秋千，那架她看着就莫名地觉得忧伤的秋千。她轻轻点头。
“我不许你玩的那一架红色秋千，后来被篱笆围起来的那架红秋千，记得吧？那是我专门留给红豆的秋千。虽然当时并不知道红豆在哪儿，也不知道你就是红豆，可是哥哥的世界里，始终是有红豆的位置的。你明白吗？”
五千的眼中微微泛起泪光，她轻咬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知道吧？哥哥是个病人，红豆，我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有病。”
“什么病？严重吗？”五千睁大眼睛，关心地问。
“你在我家这几个月，没有发现我跟家里其他人不一样吗？”
“是不一样，可是，那不是因为你的性格跟别人不同吗？”五千有些迷惑，很小心地说。提到不一样，她自然地想起之前童舒对自己的刻薄与无礼。
“不是性格，是病态。所以家里人都让着我，怕刺激我。”童舒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在你失踪后，我一度精神错乱，休学接受了一年心理治疗。后来虽然基本恢复正常，但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我今年二十六岁，完全没有谈过恋爱；除了你哥青瞳外，没有一个朋友；对保姆这个群体深恶痛绝，李嫂要不是一直就在我家，也早被赶走了；我没法像其他的年轻人一样生活娱乐，常常会陷入一种绝望和狂躁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说话刻薄；有一段时间还有暴力倾向，常常因为自己的敏感找碴跟人打架……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失踪了。是你哥帮助我慢慢改善的，其实也没完全改过来，你也看到，我之前那么对你。”
“对不起。”五千看着眼前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童舒，心中充满怜悯与没来由的自责。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傻瓜。”
童舒伸手想去触摸五千的脸，五千微微蜷缩着身子向后避开，童舒愣了一下，没有坚持，收回了自己的手。
“但是红豆，此刻在你面前跟你说这些的我，是已经完全痊愈的我！是真的完全痊愈，因为你回来了，我的红豆，竟然回来了，好好地回来了——因为你回来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童舒说到这里，整个脸上都明亮起来，闪闪发光。五千被他感染，神情也变得放松了：“那就好。”
在叶家吃过午饭后，童舒开车带着五千、奶奶、施霞，跟吕院长一起去养老院，五千放在那里的东西也该整理了拿回来。
晚晴养老院他们每个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只是这次来，心情格外的不一样。五千负责照顾的几位老人，已经知道了她的事，虽然舍不得五千离开，可更为她找到亲生父母而高兴。
在五千小小的房间里，施霞四下打量，一个转身就可看尽全部，可她还是沿着四周的墙走了一圈：因为这是她女儿住过的房间。房间很小，站几个人就显得满满当当的转不开身，吕院长招呼过后就离开了，让五千和家人自己整理。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整理的，除了书桌上不多的几本书和笔墨，墙角的一个小立柜里差不多就是她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的衣物，一个小旅行箱，在下面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藤条箱。有施霞和童舒帮忙整理，五千这点可怜的家当，三两下就被装进了她的小旅行箱里。藤条箱是五千最后从立柜里拿出来的，她把箱子放在床上。
童奶奶坐在床边抚摸着箱子：“红豆，这个箱子好像有些年头了，看这颜色发亮，肯定不是新买的。”
“嗯，这是师太的箱子，我来这里时师父给我的。”
奶奶提起箱子掂了掂：“那是个老物件了，好像不是空的，里面装了什么宝贝啊？”
五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哪有什么宝贝，就是一些针线活。”
“针线活？那奶奶要看看。”藤条箱没有上锁，奶奶解开锁扣打开箱子，施霞和童舒也饶有兴致地过来围观。
箱子里面放的果然是针线活，一边放着一摞已经做好的漂亮的鞋垫，还有一只做了一半尚未完工。另一边是一个一本16开的书大小、深蓝色缎面的布包。布包上下对角分别绣着蝴蝶和花朵，抄过来的包盖和包身，用一对黑缎带盘成的蝶形盘扣扣在一起，看起来特别精致。奶奶又惊又喜拿起布包：“我有多少年没看到这玩艺儿了！施霞，童舒，你们都没见过这东西吧？不知道是什么吧？真没想到，我们红豆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施霞接过布包细看：“我还真没见过，像个钱包，应该不是钱包。童舒，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吧？”
“女孩子用的东西我哪会知道，是布做的书吗？红豆，你做的？”
“不是，我做不了这么好，这是师太做的针线包。”
奶奶接过施霞手上的针线包，熟练地解开扣子，里面是用月白色棉布做的页面，每一面分别夹着不同的东西，有各色丝线、花样、各种型号的针，还有鞋样，奶奶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叹：“这个啊，我们从前把它叫女红包。我小时家里妈妈和奶奶都有这么一个，可惜我没有继承下来。红豆，你师父应该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出身，才会做这么讲究的女红，我妈妈的女红包都没有你这个这么精致，简直是艺术品。好，真好！现在还哪里找得到这样的宝贝喔！就算有，也很少人会做针线了。”
施霞满眼都是怜爱，她揽过五千，贴了贴她的脸，又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童舒笑看着她们母女俩，指着箱子里面：“红豆，这些也都是你做的吗？那下面又是什么？”
在女红包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绣花绷架，上面还绷着绣品，虽然还没绣完，但可以看出绣的是一对戏水的金鱼。奶奶拿起绣绷，不住地赞叹：“我们红豆这可真是过去闺中小姐派头啊！啧啧啧！哎哟，这鱼儿跟活的似的……这绣功……真算得上艺术品了！”
这样的夸奖，五千之前在落梅庵时就常听到香客们说，并没有觉得不妥。施霞也不由自主地拿起箱中的鞋垫，放在床上摊开欣赏，当箱子里的东西五彩缤纷地摊开在床上时，小小的房间里突然就活色生香起来。
“红豆，这些真的都是你做的？亲手做的？”施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这一床的绣品给惊着了。
“哦。”五千微微点头。
“这可太漂亮了！哎哟，我女儿这手怎么这么巧！可比你妈妈我强多了，你看这牡丹，还有这蝴蝶，太好看了！”
童奶奶抚摸着绣品：“施霞，红豆这是随了你婆婆，你婆婆手也很巧，记得吧？红豆小时候穿的那些小衣服小裙子什么的，好多都是她奶奶亲手做的呢，哪件上面不是绣着花？哪件穿出去不是让人追着问哪儿买的？”
“是是是！您这一说红豆还真是随了她奶奶。我婆婆就爱打扮她，光头上的蝴蝶结，就不知道给她做了多少。那时候还红豆出门，走到哪儿她都是最打眼的孩子，我婆婆就爱带她出去显摆。”
童舒的目光在床上的绣活和五千脸上来回跑，虽然跟他没关系，除了觉得好看，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但他心里依然是满满的、说不出的欢喜，因为在他眼前有这样一个缤纷的、失而复得的五千——虽然相隔十六年的时光，再回来的他的红豆，依然是那个最打眼的姑娘！
“红豆，这些东西做了干什么用？”童舒没话找话问。
“瞧这孩子问的！你不会不知道这是鞋垫吧？”
“我当然知道这是鞋垫，可这么好看，难道真的会拿来垫吗？还有这个没做完的，这不是鞋垫吧，那么大一块。”
“鞋垫就是拿来垫的，没绣完的这个是要做枕套。”五千淡然回答。
“哇，你居然还亲手绣枕套？红豆，这些都可以买来用的，你这个就留着别真用了！回头我帮你装裱了挂上。垫脚下多可惜，你这不是真打算用来垫鞋……的吧？”童舒说着目光飘向床上的鞋垫，他突然意识到那些鞋垫的大小，全都是男人才会穿的码号。
“过去姑娘出嫁前，都会做许多针线活给自己当嫁妆，好让人知道新媳妇的手巧。红豆，你……”奶奶看着手中的绣活自语道，她突然抬起头看红豆，红豆低着头，脸上飞起两边红晕，“孩子你……也是做的嫁妆？”
童舒心一沉，盯着害羞的红豆痴傻了过去，这一箱子的嫁妆，当然不会是为他做的。
施霞连忙拦下奶奶的话：“奶奶，看您说的！她才多大，说什么嫁妆？红豆都不好意思了。红豆，都收起来吧，我们红豆这么巧手，妈妈以后可以跟朋友去炫耀了。这些宝贝，咱谁都不给，就像童舒说的，只能供着藏着，可不能真拿来用。”她边说边把床上的绣活往箱子里放。
奶奶也意识到什么：“看奶奶这老糊涂，收起来收起来。”
“都是拿来用的东西，这些是做给双成哥的，他一直都是垫我做的鞋垫。要是你们喜欢，以后我也给你们每个人做。”当双成的名字自然而然地从五千的嘴里说出来时，童舒的心一阵刺痛。虽然他知道在这一床的绣品背后，原本就有一个双成，但直接听五千说出这个名字来，他还是受到沉重的打击。在他的心里，五千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他无法忍受五千竟然跟另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施霞和奶奶交换了一下眼神，又不由自主地同时看向童舒。虽然童舒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但又怎么瞒得过她们的眼睛？只有五千浑然不觉，自顾埋头在那儿整理箱子。
离开养老院后，童舒先把奶奶送回家，又送施霞母女回叶家。到叶家时，已经是夜色四起，叶存厚父子也已经回家了。
吃过晚饭，大家坐在一起商讨五千的未来。叶存厚和施霞夫妇都希望女儿继续读书上学。五千没有说明理由，但非常坚定地拒绝上学。
“红豆，你才20岁，要是不喜欢去上补习班可以不去，爸爸妈妈和哥哥们，都可以帮你补习，就在家里学习也行。听说你以前学习特别好，有基础，不会很难的，复习功课考大学好不好？”施霞一心只想让女儿重返校园。
“我不上学，也不上大学。”五千简单地坚持着。
“为什么不愿上大学？你这么小，上大学可以让你多学点东西，还能结交更多的朋友。你以前生活的圈子太小了，妈妈希望你过正常的年轻人的生活。”
“我不上学，也不想结交朋友……我不上学。”五千还是那句话，简单直接固执。
施霞并不知道之前发生在五千身上的事，双成说那些的时候，她在房间陪着五千。她还想再劝五千继续读书，叶存厚对她使了个眼色，不让她再说下去。
“孩子不想上学就别勉强她，也不一定非要上大学嘛。红豆，除了上学，你有没有什么想学的或想做的？跟爷爷说说看。”叶老爷子问。
五千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我什么也不会。”
看到女儿这么年轻却无欲无求、毫无方向和野心的人生状态，施霞夫妇俩心又痛了起来，两人看着女儿沉默不语。
“没关系，没关系。爸、妈，爷爷，红豆回来才几天，就先让她玩吧，别急着给她规划人生。红豆，你已经很能干了！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
“你现在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施霞笑着白了儿子一眼，又搂过五千，“不过你哥说得对，红豆，妈妈也就那么一说，不急。以后可不许说自己什么也不会，我女儿写那么好的字，会做饭，绣花是艺术品级别的，还会照顾人，长得又这么美，一点缺点都没有……世上到哪儿能找到比你更完美的孩子？你们说是吧？你回来，妈妈做梦都笑醒了呢。”
一家人都笑了，不无心痛。
“我有一件事可以说吗？”五千犹豫着问。
“当然可以，说吧，什么事？”
“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是要回家去过年，哦，我是说回落梅岭过年。因为奶奶的手才留下来的，当时说好奶奶手好了再回去。现在奶奶手好了，也有时间，我想回落梅岭一趟。我有一年没见过师父，还有桂花妈妈，我想回去看看她们。”回落梅岭的事，五千心里一直在惦记着。
“应该的应该的，这些是我们长辈应该想到的。存厚，施霞，你们俩陪孩子去一趟吧，咱们得感谢人家一直照顾我们红豆。”叶老爷子连忙说。
“是！爸爸，我会安排好时间尽快去的。”叶存厚说。
“叶伯伯，我陪你们一起去。你定个时间，哪些人去，其他全交给我。”
童舒一直没怎么说话，因为心情有些低落，也因为无话可说。关于五千的未来，他其实有很多的畅想与设计，因为都是与自己连在一起的，他知道并不适合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只好在一边安静地听。
“这样最好，我想去去不了啊，童舒闲着没事，他陪你们去可以省很多事。”青瞳耸耸肩。
“山庄那边的事不会耽误吗？”叶存厚问。
“没关系，叶伯伯。我爸爸给我一个月的假呢，我前段时间可是拼了命在工作，不信您问红豆。您就定个时间吧，哪些人去？”
“你能陪我们去当然求之不得，记得回去跟你爸爸说一声。爸爸，您就不用去了，青瞳医院走不开，我和施霞，还有红豆，再加上童舒，就我们四个人去吧。你看行不行，红豆？”
“其实……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不用麻烦大家。”五千一听他们说的阵仗，感觉有些大了。
“别说傻话，你自己就这么长大了，妈妈心里不知道有多遗憾呢。一定要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见见照顾你的人，这不光是妈妈的心愿，也是做人的基本礼节。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舅公，还有哥哥们，明白吗？”施霞抓着女儿的手说。
“是……还有一个人，双成哥去年就说了，他会陪我回去的。”
“是吗？那样也好，就五个人吧。”叶存厚说，“童舒，你按五个人安排。”
童舒犹豫了一下：“红豆，你还是先问问他吧，如果他没时间呢？他给人打工，未必请得动假。”
“应该没问题，之前就跟班长说好了的。我明天去修车厂跟双成哥商量了再定吧。”
青瞳一听连忙说：“红豆，不用亲自去吧，你现在就可以直接打个电话问问看。”
“吃晚饭前我已经跟双成哥打过电话了，说好明天去看他的。今天晚上他们有个战友过生日，这会儿应该在一起玩呢。”
青瞳看了童舒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童舒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那好吧，我明天开车送你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