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丘的火烧了七天七夜,人群在山下长聚不散,镇上的居民和旅人,惊异于这场不知由何而起的大火。第七日清晨,清远再度来到梅丘,他解开法阵,残余的灵力和地火灵焰交融,一并归于清远体内,他试着催发灵力,却在指尖燃起一股紫色的火焰,紫炎一出,周遭寒意涌现。清远微微一笑,古人云福祸相依,果不其然,只是他的结魄灯,要再寻一股灯焰了。
随后的日子里,水坞的居民欢喜的发现,这座曾经的灵丘,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那一撮灵焰燃成的渡厄之火,燃尽了梅丘七百年来所有的污浊邪魅,没有了终日笼罩的粉雾青烟,露出满山焦黄的土地。再看山顶,纵横满丘的梅花已不复存在,四周烧得如涂碳一般焦黑。正中的三颗老梅树也仿佛泄去了千年的精灵,枯枝败蕊,清远拨开层层焦黑的树皮,却发现里面碧绿的汁液流动,透出鲜嫩的生命气息。
“终究是一方灵树,没有这般容易便死去,数百年后还会再开放吧……”清远仰头看向树冠,原本横着的梅花榻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洛林正站在碳炉的上风口煎药,忽地风向倒吹,将碳气与药气一股脑吸了进去,酝酿成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不远处几个女孩兴奋地嚷嚷:“哎呦,小神医打了一个哈欠!”
洛林瞥眼这些好奇心旺盛的梅府小丫头,心中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叹,问道:“梅小姐午睡可醒了?我这里的养神大补汤可是煲好了。”小丫头们一阵风也似的去了,再一阵风回来道:“小姐不想进汤水。”
“人生苦短,当惜四季之美,成日愁在屋里,一夜梦醒可就白头了。”洛林尖着嗓子冲屋里喊去。
榻上,梅蓉缓缓睁开眼睛,清冷的眸光落在枕边的匕首上,刃上泛出血色的光。她心中刺痛:那是蓉儿的血,沾染后再也褪不去的血红……
那一刻,本该承受的人是自己。
曾经在夜里,这间屋,这张榻,坐着无助的梅蓉,“年岁若是徒增忧愁,又何需再长。”自那一刻起有了自己,她是另一个梅蓉。在人前天真可爱不谙世事的是蓉儿,在清冷的午夜,天真的梅蓉睡去,悲伤的她才会独自醒来,承受咒术的苦痛和心伤。
她躺在榻上,昏沉无力,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自门外传来箫声,幽幽转转,孤清如冬雪,听得心间萧索,仿佛踏雪而行,一路孤寂。暮然回望,雪上余痕,一缕梅香冷馨。千山暮雪中纵寻不见她,也知她一直都在……
梅蓉蜷在榻上,再抑制不住心中的痛,伏案大哭。
“原来师父药箱里的这柄箫并不是摆设呐。”洛林倚着木栏,口中咂巴着方才熬的汤药:“师父也尝一碗,很是提精神。”清远瞥一眼那浓黑如墨的汤汁,摇头道:“为师小的时候喝多了墨水,如今再不用喝了。”洛林却已盛了一碗呈在他面前,更带着笑说道:“师父喝了我熬的汤药,可得教我吹箫了。”
清远默默喝了一口,沉声道:“不教。”
“欸,为什么,我再买一支萧不成么,绝不会弄坏师父的。”洛林瘪嘴喃喃道。
“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
“总感觉……会很麻烦。”
“我磕了九个响头,敬茶拜的师父,原来竟是觉得麻烦便可以不教的。”洛林愤愤道:“你这样也算师父么。”清远无言可对,收起长箫,余光见梅静台巍颤颤地站在院门边,“清远大夫,蓉儿今日可有好转?”
“梅小姐的伤口不日即可痊愈。只要今后不再沾染异界的东西,旧疾便不会再发。我有玛瑙和桃心木串成的玲珑念珠一串可辟邪物,原是家师所传之物,如今转赠予梅小姐。”
“玲珑念珠……”老相国闻言仿佛忆及往昔,叹道:“老夫久未居天都皇城,尚记得当年清流山上有一位玲珑上师,秘术高深,所做法器灵验异常,法器上皆有‘玲珑’二字浅雕。”接过念珠一看,果见系着穗儿的木珠上刻着‘玲珑’二字,殷红的染料细细描画。“公子莫非是……”
“念珠上所刻是家师名讳。”
老相国双目虽已浊白,此刻却忽地炯亮,仿佛有一丝清明在脑中转轮而过,口中喃喃重复着:“清远公子……”面上神色竟意味难明起来,拄着的漆金雕花木杖撑着他风烛残年般枯朽的身体,半响方才巍颤颤躬身道:“多谢公子。”
次日,晴空万里无云。洛林举目远眺,远山青翠晴川历历,好个灼灼夏日,遂去了外衫,只留件麻葛织就的半臂衫,挽了裤脚,头顶一个草编斗笠,满意地点了点头。再一看清远,也换了身轻薄的绸衣裳,依旧穿戴得齐整,颜色也是常年不变的丁香紫色。二人别了梅府,一路向东而去。
“师父,这条道向着西江,莫不是要走水路去越州?”清远闻言,笑道:“夏日陆上难行且慢,沿江向下,岂不凉快些。只是你甚少坐船,水浪摇晃,不知乘不乘得了。”
“哼,师父少小觑人,我跟着师父这些年可有过娇气的时候么?不过是坐船,怎么就乘不了了。”洛林鼓了腮帮子,在前头快步走。清远哭笑不得,“水性是天性使然,纵是马上的将军,到了水上也未必是英雄。你别把话说得太满,一路上找些醒神去秽的药草备着,若走了水路,可有些时日要在船上。”
洛林鼻子里哼哼两声,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可有看见贾奕最后如何了?那时候附在他身上的黑影又是什么。”
清远答道:“我去了梅丘,那里烧得涂炭一般,拨开地上的枯枝焦土,也没有看见贾奕的尸体,大概也被吃掉了吧。”
“被吃掉了?!”
“是啊……那个被他当做花魅残魄精心呵护的女孩,或许她最想吃的,就是贾奕了。”
洛林圆睁着眼睛,“为什么?”
“世间因果轮回,总有报应的一日。花魅的残魄或许真的被他们召唤了些许,但随着岁月而增长的,并不是这一缕残魄,而是曾经作为容器的女子,她们心中的恨意,因为咒术折磨而死,心中的执念和哀伤生出异物。当贾奕将它封印进自己身体,由对贾氏的秘术师们而诞生的恨意,因他的血而滋润。最后一同在业火中化为灰烬。了却数百年的爱恨纠缠,斩断这个凄惨又扭曲的家族中,流淌着的异世血脉。”
洛林低头叹惋,她们一世的爱恋与注视,抵不过他们惊鸿中一瞥。究竟是怎样的爱慕,竟这样如宿命般的迷恋与执着……
清远一路慢腾腾走在后头,看他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低沉,顺着风轻声道:“可惜了路过的行人,再看不到那般妖娆冶艳,仿若永不凋零的梅花。但旅人若不曾迎着寒冬踏雪而上,又怎能体会冰雪中一树寒梅的孤傲清洁呢。”
洛林紧了紧身上背着的行囊,声音逆风传来,断断续续有些沙哑:“师父没有行李还走得慢,果然是年纪大了哟!”
清远无声一笑,路边的虫生草兀自轮回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