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他们之所以能捕鱼,是因为日军又在整补、调兵遣将期间。
横山勇对衡阳发动的第二次总攻,又不能不滞缓下来,再次由全面攻势改为数点攻击。因为增援的第五十七旅团长源吉已被打死,六名大队长也相继被打死,两个师团的原任连长已所剩无几,大部分步兵连变为由士官代理连长。
衡阳久攻不下,致使日在华派遣军甚感不安;日本大本营的不满情绪,逐渐达到极限。
七月十八日,在中国击败日军对衡阳的第二次总攻,并杀死日军二万五千名后,日本首相东条英机下台。
日军的全面攻势再一次滞缓后,第十军军长方先觉打电话给葛先才,询问交由葛先才指挥的部队及预十师伤亡情况。
“报告军长,第三师第八团及军工兵营的伤亡都已过半数,预十师全师官兵则残剩无几了……”
葛先才说到这里,触发了压制已久的情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方先觉听到葛先才的哭声,心头大骇,这个勇猛无比的汉子,这个身经无数次恶战的战将,在常德会战时被子弹穿胸险些丧命都没吭一声的人,此时竟然哭了起来。
“先才!你怎么啦?怎么啦?”方先觉急得大叫。
方先觉不停地叫,葛先才却因悲恸之气,涌塞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足足过了两分钟,葛先才才平静下来,说:
“军长,我没什么!只是多少年来,经我悉心培育、情谊深厚的各级干部,如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都倒下去了。固然,军人为民族生存而战,死者光荣,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这个未死的,眼见他们一个一个倒地不起,焉能无动于衷?!我想到这些,所以伤心泪下……”
方先觉忙予以宽慰。
“军长,你不要再说了……”
葛先才的话还没说完,方先觉就说:
“先才,我知道你现在最希望我说的是什么,我已命令,第三师再抽调第九团给你,军特务营也抽调给你,第九团团长萧圭田上校,军特务营营长曹华亭少校,即刻归你指挥,加入你师阵地作战。如何调整部署,你预定策划。军特务营,我只留下一个步兵连,以备应急。”
葛先才明白,军长将第三师的第九团一抽调过来,第三师就只有第七团一个团了,第七团担任城西一部阵地及蒸水湘江的守备,再无兵力可抽调,而军长手里,仅仅只有特务营的一连兵力了……至于一九〇师那一千多人,也已伤亡过半,虽说他们杀死的敌人,是自己伤亡人数的数倍,早就超过他原来向军长保证的以一命换敌两命、三命的保证,但他最担心的,仍然是一九〇师的防区……
援兵、援兵!援兵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援兵如果还不赶来,日军只要再发起一次总攻,以第十军残存的兵力、火器、给养,衡阳难保,第十军有可能全军覆没……
自战至第二十六日开始,方先觉每晚都将蒋介石委员长授给的二字密码发出,盼着真如委员长所说,“只需将二字密码发出,我二十四小时解你衡阳之围”。然而,二字密码每晚发出,未见一兵一卒来援。
七月二十八日,方先觉终于收到了蒋委员长的电传增援诺言:
“守城官兵艰苦与牺牲情况,余已深知。余对督促增援部队之急进,比弟在城中望援之心更为迫切,余必为弟及全体官兵负责,全力增援与接济,勿念。”
然而,又是一个然而,依然未见援军到来。
此时,距城破尚有十天。
这一日,守军突然听到城外约两千五百米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是援军来了!”
援军终于来了的消息,不但令守城官兵精神陡然一振,而且无不额手称庆。
来的果然是援军——国军第六十二军。
方先觉立即以无线电,向六十二军军长黄涛联络,请黄军长的部队迅速进城。
黄军长复电:
“敌抗拒甚力,攻不进城。”
方先觉再电:
“我派部队攻破敌包围圈来迎。”
黄涛军长应允了,并规定好联络信号。
“曹华亭!快叫曹华亭来见我!”方先觉喊道。
已经划归葛先才指挥的军直属特务营长曹华亭向葛先才报告后,兴冲冲地赶至军部,一见方先觉就说,军长,是派我去迎接援军吧!
方先觉点点头,要他挑选一百三十来个枪法、格斗都特别出众、身手敏捷、战斗经验丰富的人,从预十师主阵地、第八团的阵地上冲出去,突破日军的包围圈,用规定信号联络六十二军。
方先觉说:
“曹营长,此举关系到我军尚存将士的安危,更关系到衡阳的存亡,你肩上的担子比千斤还重啊!”
曹华亭答道:
“请军长放心,我保证冲出城去!若不能突破日军包围圈,让他人提我的头来见军长。”
方先觉说:
“我要你的头干什么,我要的是援军,你必须将援军接进城来!”
“是!曹华亭保证将援军接进城来!”
曹华亭率领一百三十名弟兄,来到预十师第八团阵地。
和军炮兵营长张作祥只有一字之差的第八团团长张金祥迎上前来,兴奋地说:
“曹营长,这下好了,援军就在城外,你放心,我一定以最猛烈的火力掩护你冲出!”
张金祥又将白天六十二军部队向日军开火的准确地点告诉曹华亭。他指着地图说:
“从密集枪声判断,援军就在此处。”
曹华亭说:
“军长已和援军联系好,只待我去将他们接进城来。张团长,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这时,电话响了。
电话是葛先才打来的。
“张团长,曹华亭到了吗?”
“已经到达。师长,你就放心吧,我已经做好一切掩护准备。”
“好,你务必要保证他突围成功。”
葛先才说完,却又对张金祥说了几句担心的话。葛先才说的大意是,他并不担心曹华亭冲不出去,因为现有的围城日军,也已经是疲惫损折之师,他们不得不放弃全面进攻就是明证。他担心的是,曹华亭冲出去后,究竟能不能接来援军。因为以一个军的完整兵力,是不可能攻不进衡阳来的。一个军要进城,说是攻不进来,却要城内的去接,城内一百多人都能杀出去,一个军难道攻不进来?因而,他担心的是,曹营长此次冒死突围,带回来的,只怕是会让人空欢喜一场。但葛先才叮嘱,不得对曹华亭透露他的担心,否则影响士气,突围就会受挫。他之所以说出他的担心,是要张金祥明了两点,第一,全力掩护曹华亭杀出,并做好接其回来的准备。第二,不能因有援军到来而放松半点警惕,要防止日军趁此夜袭。他命令,无论是掩护杀出后,还是接应回来后,都必须枕戈待旦,不能有丝毫疏忽。
趁着夜色黑暗,在第八团的火力掩护下,曹华亭率领一百三十名弟兄奋勇杀出。
日军的包围圈很快就被他们撕开一道口子,十多个弟兄倒在突围的路上。
他们来到了六十二军部队白天向日军开火的地方,曹华亭命令发出规定的联络信号。
回复他们的,是毫无回复。
“继续联络,继续联络!”曹华亭急了。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联络,其结果是,连鬼影子也找不到一个。
所谓前来支援的六十二军,早就走了。
原来,六十二军在统帅部的再三催促下,不得不答应向衡阳进军。然而,他们想出了一个妙法,该军只派出一个师,师则只派出一个团,这个团来到衡阳城外,对着日军胡乱地一顿射击,表示他们已经奉命赶到,然后迅即脚底板抹油——溜了。
六十二军军长黄涛则向统帅部发电,大意为:
“敌势太强,我伤亡惨重,未能攻进衡阳,现撤至某地整理中。”
一通谎电,瞒过了统帅部。统帅部即使晓得些个中蹊跷,但无法弄清该军战斗真相,亦无可奈何。
冲出城来的曹华亭,在一个鬼影子也找不到的情况下,除了对着天,对着地,大骂了一通外,反而面临着一个新的难题了。那就是:他带出来的这一百多弟兄怎么办?
茫茫黑夜,笼罩着他们。
他们从城内杀出时,已经战死了十多个,如果再杀回城去,肯定又得死伤好多。更要紧的是,只要再回到城里,等待的只能是城破人亡。
黑夜茫茫,他们完全可以趁此逃生。
曹华亭自己,肯定是要杀回去的,他不能就这样自己逃生,他得对得起军长,对得起特务营还在城内的官兵,对得起第十军。即使他在杀回城的路上被打死,那也是死得值。问题是,手下这一百多弟兄,他们愿意再跟他杀回去吗?他们如果趁此机会逃生,那也是在情理之中。
好不容易杀出来了,趁此离开战场,是一条生路;再跟他杀回去,明明是一条死路。
曹华亭不能硬将弟兄们带回那条死路。他决定让弟兄们自己选择。
曹华亭说了自己的打算,趁着天还没亮,愿意跟他重新杀回去的,请站出来;不愿意杀回去的,就地解散,各奔前程,绝不勉强。
他的话刚完,一百多弟兄,齐崭崭往前迈出大步。
“营长,我们杀回去!要死,和城内的弟兄们死到一块!”
曹华亭被弟兄们感动得泪盈眼眶。他一挥手,走!原路杀回!
曹华亭又率队冲回了城中。这一冲出冲进,他们伤亡了三十个弟兄。
城中盼着援兵的官兵,空喜一场。
另有一天,又一支援军进至衡阳外五里亭,城中又听到了城外密集的步枪、机枪声。但午夜后,这支援军又销声匿迹了。
……
国军相互之间的配合、支援,就是如此。
这是国军历来累积恶习所形成的恶性循环。因为援军之援衡阳,战略目的不外乎三个:一是为了歼灭包围衡阳之敌,即所谓的会战;二是为了将已达到守城目的、并已远远地超过了要求守城日期的第十军接出衡阳整补;第三,那就是援军进入衡阳,会同第十军继续固守。
对于第一个战略目的,统帅部早已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真的是要第十军以死守来消耗敌人的战力,将敌人主力吸引至衡阳郊区,外围援军再将日军来个反包围歼灭之,那就应该是援军齐向衡阳急进,而不会是这么零打碎敲地要某一个军单独驰援了。如果是要将第十军接出衡阳整补,那就根本用不着援军,只要统帅部下达第十军弃城突围的命令,第十军自己就能冲出重围。在日军第一次总攻末期及第二次总攻末期,是第十军突围的最好时机。曹华亭一个营长率领百多人就能杀出又杀进,即是明证。于是,剩下的只有第三种情况了,那就是某支援军一旦进入衡阳后,统帅部必定是命令其接替第十军任务,再来一次“无补给”、“无限期”的固守,坐以待毙。城内无储备粮弹,接替第十军固守的部队,所携带的粮弹,最多只能维持六天……这一点,作为援军的军长们心里都清楚。
“援军将领,为本身利害计,权衡轻重,战必涉险,还不如不战。向上一通谎电搪塞,就可逃避此战,既无责任又无损耗,何乐不为?”这是葛先才在无可奈何之际,对援军避战塞责所发出的慨叹。他甚至说,这也不全怪友军避战,乃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之故!这位敢于犯上的战将曾义正辞严地说道,统帅部原本就没有战的决心和胜的信心,且无精算、无配合、不知敌、不知己,不能适时供应战场需求以保持部队续战力,不能适应敌情变化,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单纯措施,都未能做好,更谈不上整个战局兵力之有效运用了……除了每日发电报,严令守者坚守,援者速援外,再无其他对策!
统帅部固然有兵力不足的难处,因为其时中国抽调了十余万大军,正在缅甸进行缅北反攻作战,但统帅部其实不在乎衡阳的得失。衡阳会战一开始,六月二十八日,梁寒超在外国记者招待会上,就否认衡阳失守会使战事延长,他说:“有人顾虑倘使衡阳失陷,将使战局延长一二年,吾人殊不能同意。”七月十日,何应钦发表公开讲话说:“在全盘战略上言,吾人实不忧敌人打通我平汉、粤汉两线之蠢动。”由此,可看到统帅部对衡阳会战的态度。这种态度又是和盟军在欧洲并太平洋战场上的反攻,已取得相当的进展,胜利已可预期相连。
欧洲战场,盟军于六月六日在诺曼底登陆;亚洲太平洋战场,美军于六月十五日展开塞班岛浴血战。诺曼底登陆,可说是敲响了希特勒的丧钟;塞班岛浴血战,日军三万一千余人全部被打死,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南云中将和兵团司令齐藤中将自杀,使日本在太平洋上海陆空的战力消耗殆尽,盟军直逼日本本土。
抗战之初,国军的战略就是“以空间换时间”,守守守,退退退。现在,则是“以时间等胜利”,当然不在乎衡阳的得失了。
因此,衡阳会战一开始,原本计划配给第十军协防的部队就被调往广西,准备下一步的防守。结果,衡阳失守后,一个地方都没有守住。四个月内,桂林、柳州又都失城于旦夕之间。
既然统帅部都不在乎衡阳的得失,那么,友军又何必去卖命呢?也来一个“以时间等胜利”,岂不乐哉?保得了军队的资本,也就是保住了胜利后政治上的资本。
故,奉命死守衡阳的第十军的命运,已可想而知。
就在第十军盼着的援军只能如镜中窥花之际,日军第十一集团军司令横山勇着手的第三次总攻,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调集第四十师团、第五十八师团以及第十三师团的一部,往衡阳集结。这样,加上围攻衡阳已整补完毕的第六十八师团、第一一六师团、第五十七旅团,共计准备了五个完整师团,即相当于国军三十个师的兵力。在火力方面,除各师团所属炮兵大队外,另有炮兵第一二二联队计一五0重炮五门,一00加农炮以及其他山野炮共计百余门,炮弹四万发以上,为日军有史以来攻击一点之最强大兵力与炮火。★★★本书主要史实如衡阳血战开始及日军三次总攻的时间,双方兵力实况、调配,国军援军行动等,均以《葛先才将军抗战回忆录》为准。◆◆◆
衡阳的最后血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