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叔爷他们这批被征来的壮丁,也就是新兵、吃粮的,在火车闷罐厢里又是害怕,又是想着如何开溜时,衡阳的守军已经开始了紧张的工事构筑。
不知读者对战争中守军的工事构筑是否感兴趣,当我在有关资料中看到衡阳守军的工事构筑时,我是不但如获至宝而且是啧啧不已。因为我从未见过(读过)真正的防御工事。这里仅举担负守卫日军主攻点,即衡阳之南的预十师工事构筑:
预十师守卫的阵地上,所有的轻重机枪皆有掩蔽、全部布置为侧击,构成严密的交叉火网。凡属于面敌的阵地,全部削成断崖;其上缘设有手榴弹投掷壕;两高地之间鞍部前面,亦构成密集交叉火网,火网之前,布置有坚固的障碍物,障碍物外挖有既深又宽的外壕,壕底有掩盖的地堡;阵地上则挖有一米五深的电光式交通壕,交通壕连接全阵地;在交通壕背后或前面,挖有一米五深的散兵坑,各个散兵坑又与交通壕相通,坑口有遮阳避雨的设备,其上覆以伪装。预备队官兵在阵地后面山脚下,每人挖有一曲尺型单人掩蔽部。阵地前的地堡及反射堡,均有掩盖的交通壕通至主阵地。阵地上火力,又能掩护各地堡的安全……
这样的防御工事,如果以图标识,光看图就令我等非军事人员眼花缭乱。我曾就此问过军事专家,军事专家云,在那个年代,这样的防御工事的确令人赞叹。
这种令今日的军事专家都赞叹的防御工事,是在该师师长葛先才的亲自指导下构筑完成的。
葛先才选择构筑这种防御工事所在的主阵地,正面小,树木多,遮蔽良好,适合于兵力集结,火力更能集中。而且在阵地背后运动兵力,敌人完全看不见,部队调动、增援、弹药输送、伤兵后运、炊事兵三餐往返等等,皆不易受敌人火力威胁。
在我所看过的有关叙写战场上指挥员的运筹决断中,从未见过说指挥员将炊事兵送三餐饭也在其考虑之中的。而战场上的实际情况是,炊事兵送的那三餐饭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炊事兵一往阵地送饭,就被敌人的火力毙伤,阵地上的官兵们没有饭吃,那会是个什么情形?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这个定律是适用于每个生灵的。
据资料介绍,当时在衡阳防御主阵地上构筑工事的官兵根本未把即将到来的血战放在心上。仿佛他们面临的,不是强敌压境,不是生死系于瞬间。无怪乎方先觉军长向委员长报告说:“全军官兵无一人有怯敌之色,人人喜笑颜开,努力构筑工事备战,斗志极为高昂,现在厉兵秣马,准备与敌决一死战!”
这“人人喜笑颜开”也许是方军长用词不当,因为官兵们毕竟面临的是恶战,是死亡,而不是什么喜事。但构筑工事的官兵们精神抖擞,甚至相互开着玩笑,倒是实在的不假。试想,第十军以一万七千多人,在超过十万日军的围攻下,孤军血战,最后坚守了四十七天,倘若没有高昂的士气,能做得到吗?
如果不是亲身参加过国军对日作战的人,对国军这种要么是视死如归、气壮山河,要么是一触即溃、唯恐逃之不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无法理解。守卫衡阳的士兵那种丝毫也不畏惧强敌的场面,是我叔爷亲眼所见。我叔爷后来说,阵地上这种高亢的士气,和他们这些“新兵”相比,真是一个如高山,一个是平地上的凹坑。
正是基于此,我为我叔爷、宫得富他们在开往衡阳途中的表现,不能不感到有点儿羞耻。
一方面是同仇敌忾,视死如归,不把要和日寇的血战放在眼里,那该是何等的民族气概!一方面是以当兵为白吃粮,寻空子便开溜,溜走后又去白吃粮,那该是何等的龌龊,何等的损我民族之大义,何等的为我热血之辈所不耻!我叔爷、宫得富他们当时就是些龌龊之辈。然而,我叔爷说起他们的行径,却有千条万条理由。我叔爷曾说,你们是不养崽不晓得屄痛呢!你们也生到那个时候啰,也变成那个时候的我们啰,你们只怕连我都不如!
我叔爷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谁能奈何?
我这位谁也奈何不得的叔爷,就只怕、且服了他的师长。
守卫衡阳的第十军预十师师长,也就是亲自指导构筑防御工事的这位葛先才,对诸如我叔爷之类的兵贩子,早就有过深切的感性认识。
1939年春,日军攻占江西省城南昌后,继续向临川南下。
驻扎在抚河东岸李家渡的陆军第十预备师接到战区司令长官部命令,派一个团立即开赴西凉山区最南高地构筑预备阵地。
时任第十预备师二十八团团长的葛先才奉命执行这项任务。
葛先才率领全团渡过抚河,迅疾向目的地进发。
当这个团快赶到目的地时,情况突变:在前线抵御日军的部队已经溃退下来。
出现在葛先才眼前的溃兵,竟如洪水漫野,蜂拥往南而去。
日军正在向西凉山运动。
二十八团前去西凉山区最南高地构筑预备阵地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接应友军,可此时友军已经全线溃退,那么,部队是继续前进,还是撤回李家渡呢?
按照常规,在这种情况下,葛先才应当立即电告师长:友军已南溃而去,本团前面无友军,预筑工事地带情况不明,请师长定夺。师长在接到他的报告后,肯定会要他尽快回师。因为既然友军已经溃退,难道还要他孤军深入,难道还不以保存实力为重么?
然而,葛先才这位团长却没有急于向师长报告。
葛先才看着那漫野的溃兵,眉头越蹙越紧。胜负本兵家之常事,友军没能抵挡住日军的攻势,这不足为怪也不足为奇。然而,兵败不应当成为兵溃,后撤应当仍然是有组织、成建制,有序而行。像这样一旦失利,便自乱如溃堤的洪水一般胡乱奔窜的景象,正是国军长期形成的痼疾。
难道自己见了敌人,也要撒手而走么?
眉头越蹙越紧的葛先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将营长们召集拢来。
葛先才对营长们说,军人以杀敌为天职,本团虽然没有战斗任务,但是遇上敌人不战而退,乃军人之耻,因此他主张与敌人决一死战,上司如果追究下来,所有的责任由他团长一人承担。
葛先才为什么要征集营长们的意见呢?在这个团里,是战是撤,是继续前进还是后退,难道不是由他一人说了算吗?原来这个团所接受的命令,只是在西凉山构筑预备工事,并没有战斗任务。在没有战斗任务的前提下,团长也是不能硬性命令,强迫部属冒生命危险的。
倘若营长们不同意,倘若营长们认为应当后撤,倘若营长们坚持必须先向师长报告,他这个团长如果仍然坚持要与日寇决一死战的话,他也就只能振臂高呼,愿意和我一同死战的留下,不愿意的请随便,然后率领愿意留下的去进攻,去冒敌人的枪弹和自己上军事法庭的危险。
国军有一条“连坐法”,即诸如此类情况,在上级没有命令他们投入战斗的情况下,擅自行动,了得?!而团长的这一擅自行动,势必连累到营长们“连坐”。故而葛先才说所有的责任由他团长一人承担。
葛先才主张和敌人决一死战的话刚一落音,营长们便争先表态,均云遇上敌人不战而退,乃军人之耻,坚决跟随团长和日寇决一死战!若有不良后果,愿和团长一同承担!
营长们的呼应其实在葛先才的预料之中。作为一个部队的指挥,如果对自己的部属都不了解,他还配做这个指挥吗?这些营长们已跟随他多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焉有不和他一同行动之理!然而,在这完全可以不必要独当一面,完全可以避开敌人、安全撤回之际,营长们仍然愿意随他和日军决一死战的呼应,还是令葛先才激动不已。
葛先才立即命令,抢占高岗。
葛先才的团占据西凉山最南高地后,日军在距离他们一千三百米处的高地上扎下了营寨。
两军对峙,各自忙碌着构筑工事。
葛先才思谋着破敌之策。
根据两军对峙的形势,应当有三种方案。第一种方案是,自己据高岗而取守势,等待日军来攻。然以自己一个团的兵力,欲以守势胜敌,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他葛先才从来就是个不愿意等着挨打的人,他的一贯战法是进攻!因此,这第一种方案立即被他否定。第二种方案是,次日清晨出击。但这种出击势必在日军的火力笼罩中。一千多米距离的攻击前进,自己的部队必有相当大的伤亡才能接近敌人,待到接近敌人时,官兵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士气已是在三鼓之后,再要发动有效的攻击,难矣!故不拟采用。余下的第三种方案是,敌我在次日清晨皆采取攻势,那么将是一场遭遇战!倘若一成遭遇战,自己已失去先机。失去先机的战,葛先才也是不愿意打的。
如果说上述三种方案为上、中、下三策,则这三策都已为他否定。
葛先才要采取第四策,决定在即日晚上,夜袭敌军,打日寇一个措手不及。
葛先才要采取的这第四策,是分析了日军的心理的,因为骄横的日军绝想不到国军敢夜袭。因为在日军和国军的所有战斗中,国军很少取攻势,特别是夜袭。正因为日军绝想不到,所以才能攻其不备!
葛先才将夜袭战斗准备全部做好后,才电话告知师长。
葛先才的夜袭,果然一举成功,全歼日军警戒部队,攻毁日军前进阵地,一直攻抵其主阵地之前。
骄横的日军实在没想到国军也敢发动夜袭,在遭到骤然的猛烈打击后,紧缩阵地,全采守势。
双方进入了近距离攻防战中。
蓦地,葛先才团部的电话铃声急骤地响了。
“团长,师参谋长电话。”
葛先才接过电话。
“葛团长,天已放亮,敌机即将临空,你团立即停止攻击,迅速将部队后撤,脱离敌人!”
葛先才答曰,我军士气正旺,攻势正猛,怎能突然后撤?
“不行,你必须立即撤退!”
“参谋长,两军正在激战,我能安全撤退吗?”
“至于你如何后撤,那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葛先才,第二十八团如有重大损失,你团长应负全部责任!”
一听此言,葛先才的火气上来了,他厉声答道:
“本团任何损失,尚不至于要你参谋长负责。如果你参谋长命令要本团敌前撤退,那么本团因此而遭受的严重伤亡,甚至于败下阵来以至全团溃散,应由你参谋长负全部责任!近距离的激战,宁可全部战死,也不可轻易有所变动,动则乱,乱则溃,你知道吗?战场不是像你在陆军大学战术作业,可以随便更改!战场上一旦与敌接触开火,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谁没有稳定性,谁就会失败。就是有错误,也必须错到底,与敌拼个同归于尽,绝对不可后撤。何况本团官兵现正斗志旺盛,为什么要撤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战场上你不懂的事多着呢!最好少出主张,没人说你无能!”
“啪”地一声,葛先才将电话挂了。
就是这位视师参谋长为无能的团长,拒不执行撤退的命令,继续指挥部队猛攻,结果很快就攻破敌阵,迫使敌军全线后撤。
在日军全线后撤,第二十八团乘胜追击时,这位团长却发出了对敌人的赞叹,因为日军的后撤秩序井然。这位团长叹道:“此乃国军望尘莫及之处也,值得我国军借鉴。”
葛先才之所以敢于抗命,或者说他不得不抗命,是因为他深知当时若在敌前撤退,绝对危险。自己的官兵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日军的炮弹枪子,官兵会成为日军的活动靶,这就是“火力追击”之说。如果万一必须撤退,也只能在夜间进行,此为其一。其二,只要撤退命令一下,士兵必争先恐后乱跑,连排长不易掌握控制,准会自乱,一乱则不可收拾。最可怕者,官兵战斗意志一落千丈,尔后就不能作战了。士无斗志,战亦必败。故宁可与敌偕亡,也不能撤退。其三,怕敌机来袭,就不要打仗了吗?何况敌我近在咫尺,敌机亦不敢投弹扫射,惟恐误伤他自己人。这其实正是对空最安全地带。短兵相接,斗志,乃胜负之要素;攻防酣战之时,敌我机会均等,敌能杀我,我亦能杀敌,只看谁能挺得住,坚持到最后五分钟。
葛先才坚持到了最后五分钟。
首战告捷,全团士气更为振奋。第二天凌晨三时,葛先才又发动猛烈攻击,这又出乎日军意料之外。有道是一计不可二用,日军碰上的这个对手,却一而再地实行夜袭,简直是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这“疯子”般的猛攻是:全团十八挺重机枪、八十一挺轻机枪同时开火;三十门大小口径迫击炮集中猛轰……震天撼地的喊声、杀声中,还夹杂着“还我兄弟命来”的哭叫声……就是在这如同疯子一般的猛烈攻击下,日军防线霎时间便被冲破,再一次弃尸遗械,被迫大幅度后撤。
两战皆捷!葛先才以战场抗命赢得的胜利声震江西。
然而,葛先才的二十八团亦损伤严重。战后,预十师得到一千名新兵补充,葛先才的团分派五百。这补充的一千名新兵中,竟有多数都是如同我叔爷那样的兵贩子!
自此后,这位西凉山之战的抗命团长,率领有着诸多兵贩子组成的部队,参加了第三次长沙会战,参加了救援常德之战……从团长到副师长、少将师长,他所带领的士兵,死在战场上的,重新补充进来的,究竟有多少像我叔爷那样的兵贩子,谁也说不清。只是像我叔爷那样的兵贩子,他是一眼便能看穿的!因此,我叔爷该会碰到什么样的命运,着实是难以预料的了。按照军律,对兵贩子可随时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