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诗,但知道。我知道头顶有个天,可没上去过。别人上去是别人的事,我上不去只怨自己没本事。我抬头看天是我想看,别人不看是因为别人没看出眉眼。小时上学跟老师念过诗,还是正宗的唐诗呢!西北方言,念就是学,瞎学,后来长着长着就都还给了老师,还的光光的,只留了两句,是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两句。我现在也可以坐看俗世的云起云落了,不看不行,因为我已行到了“水穷处”。于是就坐地“日行八万里”了——云起则白云苍狗,终了随风流散,天还是很干净的蓝;云落则为雨,至地就叫水,一回归为水,就显现了本性:遇方则方,置于圆则圆,随物赋形,随流则合污,是水性,何尝不是人性?
诗者,寺外之言也,雅言呢!寺呢,是浊世凡尘中的一方净土。人们只知佛教中的禅宗,其实还有什么“净土宗”“天台宗”等十多种宗派呢。“净土宗”的“宗台”就在太行山中,二战中还有日本的佛教“净土宗”弟子千里迢迢去太行拜山。不说倭奴了,还说诗。寺外之言是诗,寺内之言也是诗,不过不叫诗,叫偈语。比如禅宗六祖惠能最有名的一首诗,或说偈语是这样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惹尘埃。”后两句在其他的版本里被人改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古人说过类似这样的话: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天者人之始,祖者人之本也。是说不能数典忘祖。诗之祖,就是《诗经》,其第一部分是“风”,“风”之第一首诗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许多人一见这诗,高兴。哇,窈窕淑女哪,和我是配偶呢!逑者配偶之意也。慢来慢来,你什么人?君子不是你,淑女也不是她,奴隶社会中的君子淑女,什么人哪,啊?不是你这样的苦孩子出身到现在还受苦的人,那是少爷和小姐呀!你是少爷?还是她是小姐?长点脑子吧老兄,君子和淑女本来就是有一种身份的意思在里边。所以,鲁迅先生才把此诗翻译成“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精确而恰当!
诗道中落,真是没法子,一说诗,就是浪漫,而浪漫必定是说男女情爱,啊哟哟,不得了,不是死就是活不了啦!什么什么耶,真要命!诗就这样被一些人搞臭了,还在电视里边哼哼唧唧地唱,很多低俗的情感,假诗之名以行。是诗必歌,但电视里的歌不是诗,是“利比多”太多,有人称荷尔蒙,控制不住在流泻,男人啊女人呀,流于低俗,很以为得意。鲁迅先生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我以为此诗还是有警世作用的,抄录如下:
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好!真是好诗,痛快!拟古的新打油诗,所拟者何人?东汉张衡之《四愁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