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改不了的老毛病,乱翻书。原先是无事乱翻书,而现在则变本加厉,因为退休而整天无事,所以是整天乱翻书。这回乱翻的是《鲁迅全集》第五卷之《准风月谈》的“智识过剩”,写于1933年7月12日。
现在都说“知识”,不再说“智识”了。“知识”一词据说是日文汉字形而来的词汇,和从日本传入中国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共产党”“军团”“战略战役”等词是同时代的产物,和马克思主义一同传入中国。智和识从本义上说是等同的,而“知”如果是“格物致知”的那个“知”还行,否则只是“知道”的意思。打住不提。
切入正题。20世纪末,兴起一股叫做“智力竞赛”的风潮,现在还余波未止,各个电视台、各个级别的单位都举办,出的题类似“秦始皇是哪一年统一中国的?”铺天盖地。这怎么能叫“智力竞赛”?名副其实的“知道竞赛”。我不知道的,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很简单的事。智力是什么?是对关系的判断。你告诉我秦始皇是怎么一种情况,问“秦始皇会怎样做?”这才是智力之所在。由于中国社会故有的轻浅风气,至今仍有一些人还热衷于这种“知道比赛”,并冠以博大而雄浑的名号,真是“轰轰烈烈空空洞洞”呀!
我向来读书没有系统,太杂,杂到让人看不起的地步,出身贫寒,是没法子的事,由它去吧!四十年前,香港有个陈存仁先生,与民国元老吴稚晖有过不浅的交往,曾被教育总长章士钊收为关门弟子。熟读鲁迅先生作品的人,大概知道这位总长就是因“北京女师大学潮”和鲁迅先生论战而对簿公堂的章士钊先生。这位陈存仁先生写了一本《银元时代的生活》,事无巨细,拉杂写来倒也有趣,如果不是陈先生说,现在的人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曾发生过的一些事。说,民国初建,一大摊革命事务,其中一项就是废除中医中药,陈先生知道后,到处张罗联系人,组织去南京请愿,才将中医中药保留下来。现在想来,真得感谢这位名不见经传、史册不曾留名的陈先生。以我们自己心感身受的经验、常识推想,中国人的秉性,一旦热昏起来,是什么犯浑的事都做得出的!
金圣叹被人称为才子,不过分,他当得起。大概就为了这个,又有很多人嫉恨他,说他的种种不是。没道理哪,这就显得既没肚量,也没才气了。金圣叹批点了一些书,《西厢记》《水浒》《六才子书》等,数批《西厢记》有意思,说得极有道理,不服不行,如果你有理性的话。
《西厢记》中有“酬简”一折,里边写到了张生和莺莺的所谓床上戏,金圣叹在他的批语里说:“有人说是最鄙秽的一则,这个事情是哪个家里没有的?既然家家户户有这事情,哪儿是鄙秽的事情?要讲到文章,能够把这个事情写得这么美的人也从来没有过。能够写得这么美的文章,又哪儿是鄙秽?”所以金圣叹又说:“你说它鄙秽,大概你不懂得那个文章,只懂得那个事情,所以,鄙秽的只是你自己。”
妙哉!真是金才子语,果然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