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鸿嘉十二年,七月廿一
入秋方知百草寒,秋风起,叶儿总要俯下身去,那弧度就好像竖井旁的单薄身影般。
女娃儿正紧紧抱住有些刺手的木椎,恨不得将身体都扑在上面,费力的盘着麻绳,脸颊憋的通红,鼻子旁边还有一小点泥巴没有擦净,远看好像一颗长在鼻端的痣。
随着麻绳盘起的越多,打水的木桶渐渐上来。
是大木桶,那种只用四桶水便可以装满一口青缸的大木桶,对比女娃儿纤细的胳膊,看着让人心疼。
“噗通!”一颗石子自空中划过,轻巧的落进水桶,声音清脆响亮,惊的女娃泄了力气。
盛满井水的大木桶“呼~”的落下,绳盘飞速旋转,女娃想要制止,却也无能为力,只得试探着探出身子望向井中,黑乎乎一片,看不进去,有些气恼,女娃的身后却适时传来一片幸灾乐祸的嘘吁声。
张妞儿翘着眉毛转身,果然,三四个半大小子在那里挑衅地看着她。于是张妞儿四下寻么,有没有趁手的家伙儿能教育一下这些小屁孩儿。小子们却也不等张妞儿寻到武器,一哄而散了。
泼辣的铁匠女儿,在村子里和嗜赌的张铁匠一样有名。
张妞儿微微摇了摇头,不想去计较小孩的调皮,哪怕整蛊的对象是自己,又重新在井口边盘起绳来。
这么一闹,日头渐渐斜了下去。秋日的季风很容易吹透一层薄薄的单衣,也顺带着钩画出张妞儿单薄的轮廓,她正提着木桶沿着砂石路向家走去。
小路要穿过一小片密林,不知道是什么树,在秋风下巴掌大的叶子变的焦黄,等过几天就会落下铺满路面,金光闪闪的,那个时候,这条小路看起来便会暖和些。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穿什么保暖内衣,只穿那种厚厚的,傻傻的,用花布缝制的棉衣,又暖和又省钱,省下来的钱我全都拿去卖东西吃。”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样想了,她害怕自己如果忘记现代生活的一切,就真的变成了“张妞儿”,她不想。
日头落的很快,到了家家户户掌灯的时辰。
张妞儿走到一座用泥土和干草堆砌出的屋子前,里面透出若有若无的声音,也透出一些光亮,风稍大些,亮光就会抖一抖,她用纤悉的胳膊推开了露着缝隙的木门。
“爹,娘,我回来了。”
张铁匠正坐在油灯旁一口口吸着汗烟,铁匠媳妇却不像往日缩在炕上,穿着压箱底的新花棉袄,正坐在铁匠身旁,看二人姿势,像是在商量什么,却被刚刚进屋的张妞儿打断。
“妞儿啊,累了吧,快过来坐着歇会儿,等会儿你爹有事和你说。”铁匠媳妇在笑,声音音调比以往要高,嘴角挒的老高,露出了粉红色牙龈,眼睛笑咪咪的,打量铜子般看着张妞儿,直到女娃垫着脚尖将木桶里的水倒进青缸。
张铁匠又嘬了一口烟袋,将烟杆夹在腋下,腾出左手摇摇桌上的烧酒,感觉冷了架到了炉子上,顺手拾起烧火棍捣捣灶子,将火捣旺些,见张妞儿正望着自己,就用烧火棍指指身旁的空凳,示意女娃坐过去。
张妞儿有些害怕,腰上的那缕淤青就是张铁匠上次喝多给抽的,却也只能坐过去。
说话的依旧是铁匠媳妇。
“妞儿啊,你听着,你爹给你说了一门亲,真是一门好亲事儿!”说话的依旧是铁匠媳妇。
张妞儿的身体瞬间僵住,眼睛瞪的大大的,入耳的话语让她眼前一黑。这普通的话却让她的身体都不自觉的开始颤栗,眼泪甚至即将自泪腺喷涌而出。
“不!我不要!我可以认命自己穿越到了古代,也可以忍受饥饿和寒冷,但绝不能忍受就这样被嫁出去!再忍几年,只要我再忍几年我就可以跑了啊!但如果成亲······难道命运将我抛到古代,就是为了折磨我吗?”
张妞儿的呼吸有些急促,紧紧的盯着眼前的男人,“但是,爹地,我才九岁。”
她知道,在这个家,无论这个女人说多少,最终是这个男人决定一切。
张铁匠没听出女儿话语中的不甘,也没多看张妞儿一眼,只是拿起烟枪在脚底板敲了敲,像是说给女儿也像说给自己婆娘,道:“嗯,是有些早咯。再过仨月也就十岁咯,那个时候嫁吧。”
张妞儿绝望的闭下眼睛,又睁开,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油灯,铁匠前半句话而升起的希望之火,还未点燃便被浇灭。要认命吗?她才九岁,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哪家娶我?”
张妞儿仿佛抽空了力气,声音弱的好似被抽空了力气。
“有什么要紧?”
“就是住在村头那李员外家的小儿子。”
铁匠同铁匠媳妇几乎同时开口。
张妞儿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几乎愤怒了,双手攥的要挤出血。
先不提那李六郎年仅五岁,但他五岁依旧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每日只能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看云彩,这是村子里人畜皆知的事情啊,怎么可以?
“我,我可以不嫁吗!”张妞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才憋出了这几个字。
“你敢?”张铁匠怒了,左手将烟杆重重的拍在桌上,声音大到房梁上的尘土都好似震下来,右手扬起烧火棍就要往张妞儿身上抽,却突然想起什么,没有抽下去。
张妞儿本想拼着挨几下也要质问,但眼神取触及张铁匠的视线,腰间的於紫隐隐作痛,她怕了,终究没再开口。
倒是铁匠媳妇伸手护住了张妞儿,一边隔开二人一边劝着,“可不敢打坏了,可不敢打坏了。”
张铁匠又拾起烟杆在腋下蹭了蹭,见女儿把头埋的低低的,也就不再发火。铁匠媳妇这才拉着张妞儿向小屋走去。
张妞儿在进屋前停了停,回头深深的看了眼张铁匠,这才发现,铁匠今日喝酒,用的却不是乌黑的瓦罐,而是一支乳白色的蓝纹小碗,很是漂亮。
“过几日娘给你置办个好看的首饰,打扮的漂亮些,还要干净,就跟赵大娘借个澡盆,总也要清洗一下不是······”铁匠媳妇絮叨着看着张妞儿爬上抗,又给她掖掖被角,这些年来铁匠媳妇好似从没这般慈祥过。
女人都絮叨些什么张妞儿没听进去,脑海中牢牢记住的只有一句话“还有三个月!”
一定要逃出去!张妞儿对自己说。
“娘,天冷了,我可以要一双舒服的鞋吗?”张妞儿笑着问,好像已经妥协般。
铁匠媳妇笑更开心,一个九岁的孩子哪有什么主意,哄哄也就罢了。
“行,还要给你置办身棉衣呢,保证暖和,可千万不敢害病!”
“那真是太好了。”
张妞儿也笑着,乖巧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