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在一个黄昏出了房间,走下高楼,走进庭院里。
将近傍晚,大漠的天空显出一种明丽的宝石蓝,西方铺陈开青色和紫色的晚霞,显得大气磅礴。
雪白或棕褐色的游隼飞过,掠过高达十丈的高楼,朱红的漆色映衬着残阳,四方如翚斯飞的屋檐角上缀着风铃,系着红色除祲结,显得古朴而神秘。
城中群集的高楼之间有彩绘涂金的木制廊道,那是最为繁荣的烟花之地,撑着红油木伞的穿褥裙斜戴金钗的女人踏着木屐迈着兰花般的碎步跺上回廊,撑着伞遮挡着横射到回廊上的金色夕照。
明暗明显的交界中,三两聚集的歌舞伎们拈着手指指点着回廊上悬挂的绿萝、兰草、蔷薇蓓蕾,或是逗弄着毛色艳丽的鹦鹉和八哥。她们本人也是风景的一部分。
在那些木楼中,传菜的奴仆络绎不绝,给来自各国的客人呈上美酒佳肴,从窗扉中透出丝竹和嬉闹声、歌姬曼妙的歌声、她们裙子上缀的金铃在回旋时抖落的清脆声音。
最热闹的时刻还未到来,传到这庭院中依稀的欢歌笑语被晚风拂过花枝发出的婆娑掩盖了。沙迦伸手试探着一朵白色的夕颜,手掌大的白花,在晚风吹拂中丝绸般的花瓣弱不禁风地合闭起来。一阵近处的烟花爆破声让沙迦抬起头来,在那朱红高楼一旁,璀璨的烟花爆炸出一朵朵红色、绿色、亮黄色的大花,那样的光芒在宝蓝色的天幕中显得格外动人心魄。这样的光芒也照亮了沙迦的脸颊,映在她的眼睛里。
烟花止息了,一条条冶丽的金龙缓缓落下,沙迦双眼追随这曼妙的陨落,这时一个人从她身后走来用手扶上她的肩。
是华冥耶。
“姐姐……”沙迦收回还握着那朵白花的手。
“不要叫我姐姐啦,就叫我冥耶,好吗?”
华冥耶伸手摘下了那朵瑟缩着可怜又可爱的夕颜,她用自己灵蛇一般的柔长手指拨开半透明的花瓣,露出了黄色的蕊心。她凑上去嗅了一嗅。
她应该是刚沐浴完,和沙迦一样都穿着一件白色的晨衣,薄纱的宽袖中露出一段皓腕,长长的栗色头发以不加修饰的微卷披在身后。
沙迦因为这趟旅程有伤元气,被华冥耶安置在自己的房间中休养了两天,这是她第一次下楼来打量这个繁花似锦又难得如此幽静的庭院。
冥耶看着手中的花对沙迦说:“这花还有一个名字,和我们古兕有些关系,你知道是什么吗?”
沙迦摇摇头。
“这花还叫月光花,而古兕也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月光城。”
“这么美的别称,有什么来由吗?”
“因为古兕盛产夜明珠,更加因为这里的歌舞酒肆,在夜间才会显露最繁华的一面。想要真正看到古兕最美丽的时刻,只有在夜间才行。”她看着沙迦的脸,表情沉静,她那双眸子流光溢彩,流露出对这座城市的信仰。
“……冥耶这样说,我真的很想去见识一下呢。”
“我怕你还没恢复过来,就忍着没有带你出去玩。现在你完全好了,接下来的几天你都是我的了,我会带你把古兕逛个遍的。”
华冥耶似乎很喜欢沙迦。华氏家族的族长就是她的父亲华谷熵,她的同胞一共有五个,最大的姐姐已经出嫁,二哥帮着打点事务,她还有两个弟弟,都与她差不多大。因为母亲早逝,华谷熵早就看出他的这些儿女中就只有华冥耶最得他的性子,敢作敢当,因此有意把她当个男孩儿般养大,让她无拘无束地长大,骑射驯隼、饮酒搏斗、交游经商样样精通,这古兕莫说是女儿,连同是大氏族的公子哥们也没几个能比得上她的。
她很是照顾沙迦,将他们一行人引荐给华谷熵后就自作主张把沙迦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两天更是亲手衣不解带地照顾沙迦。想必是把沙迦当作她求而不得的妹妹了。而魆鹿他们则被安置在男子住的前室之中。
如今在这后堂之中,她们一同在明暗交织的日暮交接时刻缓步庭院之中赏花。华冥耶身上散发着沐浴之后的淡香,沙迦只见过她穿骑装时让男子都自愧的潇洒派头,不知她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这庭院里有不少沙迦只闻其名不见实物的名贵植物,华冥耶告诉她,都是因为她那早逝的母亲喜爱草木,父亲便特意重金请人从南方和东方移植过来的。
华冥耶自自然然牵着沙迦的手,另一只纤纤玉指指着她辨认各种植物。寒梅、刺棘、酸浆、龙葵、南天竺都挂着或明黄或火红、墨玉般的小浆果,桃金娘盛开着粉色五瓣小花,月见草、蜻蜓立梢般的兰草在晚风中沁出令人心醉的香味。两个青衣戴面纱的侍女为她们拿来淡金色的纸糊灯笼,支开朱红的木伞为她们挡风。华冥耶让她们退下。
她蹲下身,手指避开刺棘,摘下几个黑浆果的果实放在沙迦手心让她近看。
“这是什么果实?”她问道。
“我们去亭子里坐下说吧,风还是有点大,叫她们支起屏风就好了,免得你着凉了。”华冥耶带着沙迦分花拂枝,来到这庭院一角的亭子里坐下。侍女们端来木屏风立在四面,茜色的纱缦在晚风中浮动。
“去,到我房里把我梳妆台上那个大红色六角的梳妆盒拿来。”她吩咐一个侍女,那侍女矮身行礼走后她转身向沙迦:”我自己不用脂粉,但是看着别人用也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也有一些好玩的收藏。”她拨弄着沙迦手里的浆果对她解释道:”这种果子叫颠茄,是父亲从东方弄来的,整个古兕也只有这个庭院里有长在地里的了。你以前见过吗?”
“我都没有听说过呢。”沙迦回答。
“那好,这颠茄是有毒的,这种果实就一两颗地吃下去,人就会晕眩甚至毙命。”她捏着一颗浆液饱满的果实看着沙迦。“但是我养它不是为了毒死别人的,我还是喜欢当面和人较量。”她抿唇一笑:“这东西的汁液滴在眼睛里,就会让瞳孔放大,像猫在夜里一样,十分好看。”她轻轻柔柔说着“十分好看”,纱缦在她身后翻卷着。
那双吊梢眼眼风一旋看着沙迦:“沙迦,你来试试好吗?”
沙迦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但是华冥耶是个不容拒绝的人,而且沙迦不懂拒绝,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拒绝对她这样好的华冥耶。
“怎么试……好。”她说。
华冥耶走到她身边,她一手扶着沙迦的肩,一只手碾压着浆果。”我自己来就好了。”沙迦这么说,被她推开手:”哎,你别动,我来帮你。”华冥耶兴致勃勃地像一个玩泥团时的小男孩。她俯身让沙迦昂起头,不理会沙迦紊乱的鼻息,聚精会神地把浆液往她眼睛里滴。”你不要老眨眼……都弄到你的睫毛上去了。”终于大功告成之后,侍女也已经取回了首饰盒。
华冥耶懒懒地一手支颐,一手搓着手指上的紫黑色浆液看着侍女打开首饰盒把里面的东西摆在石桌上。侍女退到一旁,她探过身子对沙迦说:”喂,让我看看你的眼珠子变大了没有。”她盯着沙迦的眼睛看着。
沙迦打量她的神色,她十分平静,这时沙迦发现她的脸有一股野性的美,即使是平静时,那双吊梢眼也透着让人惊心的灵动。她的五官虽是精细,但是不够雅致,少了一些温和,有些线条都过分尖刻了。除开这些,她是个美人。就算只看她走路时昂首的样子,她拔出腰间匕首时的样子,她回头时甩动头发的样子,都足以让人惊艳。
华冥耶并没有流露出太多赞赏的表情,她淡淡说:”好像真的变大了呢。”她推给沙迦一面青铜雕花的镜子,侍女呈上一座烛台。”你自己看看。”
沙迦迎着光亮对着镜子里打量着,只看到自己两只并无差别的眼睛。她抬起头,隔着镜子看到华冥耶笑意盈盈。
“看来晚上你是看不清了。我们还是走吧,去见见那些小子们。”
她口中的“小子们”当然指的是魆鹿他们,沙迦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他们了。
华冥耶早已为她准备下衣裙,回房后沙迦便换上了。华冥耶帮她系上腰带,是一件金红色的裙裳,裙摆和袖口上都饰着流苏,沙迦觉得过分艳丽了些,但是冥耶觉得十分适合她。她帮她盘起头发,在发髻上插上晚香玉,压上有皱褶的纱带。她为她打扮着,比自己穿上还开心。而华冥耶本人只穿着一条蓝色纱裙就和她一同款款下楼了。
到这所大宅子的正门口的路上,沙迦这才看清这宅子的规制。那天华冥耶领着他们进来时,,她因为将近虚脱没有留意附近,这时才看到,这宅子占地少说也有几十亩。烟花不时升空绽开大朵瑰丽的花朵。穿过后庭时,看到汉白玉雕的石台和石桥,排列整齐的十八座两米多高的浮屠塔围绕在圆形水池旁,池中莲叶上卧着紫红或纯白的莲花。回廊顶上更是彩绘了飞天图,几乎不亚于她在凫落窟看到的那些。但是华冥耶只是拉着她熟视无睹地穿过庭院,靴子踩在白砂石铺就的小道上咔哒作响。提着琉璃风灯的侍女跟着她们一路碎步小跑,迈上台阶后,门后的侍女们一层层为她们拉起珠帘,金瓶中插着产自锡兰的干花,熏香在瓷胚一样洁白,琉璃酒樽一样装饰华丽的居室里弥漫着。这样华丽的屋子和严谨的规制,沙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由敛声屏息起来。但华冥耶拉着她走过那些颔首矮身的奴仆面前,不允许她有一点犹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