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头发蓬乱、衣着破烂、光着脚的小孩一拥而上,围堵住他。那些黑乎乎的小手摸上光洁的马背,在上面留下几个黑手印。
“小爷,赏点钱吧小爷……”小乞丐们挤作一团仰起脸举着泥手哀求着,嘴唇开合着,像是一群面目相似的鲱鱼,他们只有一种表情,叫做麻木。也只有一张脸,叫做贫穷。
陵修无奈地拿出钱袋,他准备每个人都发一枚钱币,但是有一个小乞丐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钱袋掉头就跑,其他小乞丐冲他骂了几句脏话,又可怜巴巴地向陵修哀求着:“小爷,也赏我们点吧。”
“我真的没了。”陵修回答道。他调转马走到一条更为迫狭阴湿的小巷里,小乞丐们跟着他走了一路,终于失望地空手而回。
店门大多紧闭,这里的生意,大多都是夜半才开始,不能显露在阳光之下的。
走了一段路,只能听到风声敲打着破烂的窗棂的声音。
一条破烂的迎客幡在冷风中翻卷着,上面写着四个字“打尖住店”。
陵修下马,把缰绳系在木柱上,没有人从这冷清的客栈里出来帮他。
他掀开黑乎乎还有些油腻的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低矮,很黑。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才看到一个浓妆的中年女人在柜台里打盹,她头发上横七竖八插着一些竹制簪子,衣服也是同样媚俗不堪入目,敞开的领口里皮肤都松弛下去,和她那涂满蜜粉的一张白脸相映成趣。
陵修见柜台上摊着一本破烂的账本,就拿过来翻阅着,企图找到妹妹或者叔父的名字。
“这位小哥,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干嘛啊?”
陵修一惊,看那女人已经醒了,那眼睛倒是残存着年轻时的风情,依稀是一双娇滴滴的桃花眼。
那女人用一把绸扇子磕着额角,眼睛衔住陵修:“你翻我的账本子干嘛?好歹也事先告诉人家一声啊。”
那声“人家”让陵修一阵毛骨悚然,他推还那个帐本子:“你是老板娘吧。我在找人,又看你睡得挺熟的,所以就翻开看了一下,准备这就走。”
“找人?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干嘛急着走啊?担心我会讹你不成?”那女人低低笑了两声,笑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看来年轻时取悦男人的基本功还是没丢掉。
“那好,这位姐姐,我告诉你我要找的人的消息。是两个从精绝来的人,一个中年男人,很高,棕色的头发,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挺瘦小,是我的弟弟。”陵修冲她微笑着,知道自己这样的微笑会显得悠闲又和气。他不想在这样的一个女人面前显得年少无知。
“小兄弟,那不是你的弟弟,是你的妹妹吧。还有,那个跟她一起来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关系我看着有点不太对啊,你以后还是自己照顾你那个小妹妹吧。”那女人曳斜着眼睛看着陵修,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消息。
陵修皱着眉头,他停了停,有点愠怒地说道:“我们什么关系,用你来操心吗?他们现在在哪儿?”
“唔,就在最顶上一层,往里走最里一间就是了。”那女人委委屈屈用扇子挡住脸回答道。“干嘛这么凶啊?”
陵修装作没听见她后面一句话,他径自走上黑乎乎的楼梯。
这幢楼又大又深,里面发生了多少肮脏的事,陵修不想去想,和他打了照面的人都回过头大剌剌地盯着他,他加快脚步,想快点见到乐姬儿,把她带离这个鬼地方。
走到走廊尽头,他敲了敲那扇木门。
“谁?”里面传出问话。
“叔父吗?我是陵修。”他回答道,心跳得很快。
门开了,殷璞连拿着一把匕首站在他面前,他朝他身后看了看没别人,这才点头示意他进来。
他探头看了看是否有人跟踪,碰上了门。
屋子比陵修想象的要宽敞明亮,光秃秃的四壁。从窗洞呜呜向里灌着风。殷璞连看上去更黑更瘦了,不修边幅,一身酒味。那种警觉和他之前那副派头十足的闲散样子大相径庭。只有他的眼神里仍旧是一副看惯世事的不耐烦神色。
陵修没有闲心打量他,也来不及问他们这一路舟车劳顿的经过:“乐姬儿呢?”
“就在房里。”他冲着里间的门里一指。
陵修推开门,乐姬儿就抱着膝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天空上的游隼,她那头细密的鬈发稍稍编成发辫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一身白绫裙。她回过头来看见陵修,“哥哥。”她简直不敢相信是他。
殷璞连在他们身后关上门。
他们坐在床上,乐姬儿只是安静地待在陵修身边一言不发,她并没有像陵修预想的那样站起身雀跃着扑向他。更让他困惑不解的是,她眉眼中似乎失去了什么,又多出了一些什么。她变得冷静了。
“好像不太开心啊,这一路上太辛苦了吧?以后就好了。”陵修握住妹妹的手,这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事,但是乐姬儿没有答话,她看着陵修握住自己的手,无声地看了好久,直到陵修觉得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是冒犯了她一样。他松开她的手。
他终于意识到,妹妹似乎给自己和外界塑造起了一层隔膜。
“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陵修对她说。
乐姬儿低垂的睫毛抖动起来,她在努力忍住眼泪。她终于还是抱住哥哥,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陵修抚摸着她的长发,就这样一直当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多好,何必让自己变得坚强去面对这个世界呢。那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他们来到临近华氏宅邸的一家客栈。乐姬儿裹在白色的斗篷里,骑在马上也忍不住拉着陵修赞叹道:“这里好漂亮!”古兕是三国交界之地,建筑也风格糅杂。这样的四檐翘起、装饰着琉璃瓦和铜质风铃的朱红色高楼,简直和精绝王城一般华丽奢靡。陵修带她到预定好的客房里,乐姬儿在熏香的房间里才放松下来。她站在回廊上看着古兕一派繁荣景象,晚风吹动着她的长发。陵修嘱咐她安心待在房间,他下楼去和叔父会面。
他们在一个包厢里坐下来,屏退了歌女和舞女。
殷璞连掸掸身上的尘土,看看陵修一身当地的骑装,开口道:“将近一月未见啊,陵修,你是得了谁的帮助走到古兕的吧。”
“对,我在槐林镇落单的时候,一个杀手……刺客之类的人认出了我,靠他的帮助,我们还有两个罗姆族的兄妹结伴穿过了凫落窟来到古兕,那人和这里的一个华氏首领熟识,我们这段日子都住在那个首领家中。我能走到这里,全凭他的帮助。”
“身份暴露了吗?”
“只有那一人知道,其余人都以为我是大商人家的公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姓,我们叫他魆鹿。”
“那人可靠吗?”
陵修斟酌着:“我们这一路遇见了不少人,一些地方上的头目都很是欣赏他。并且,他的武艺十分高超。为人也十分沉稳。“
殷璞连沉吟半晌,“此人所图为何?”
“钱。”
“那就好,听说凫落窟有沙匪埋伏,你们怎么过得了那里?”
陵修不知为何,不想把这一路经历的事全盘托出,因为所涉之事关于更大的利益纠纷,拘弥、罗刹、且末的鬼面班……“够的你费心了。”魆鹿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知道一条避开沙匪的小道。”陵修说道。
殷璞连点点头,喝下一杯酒。
“偷袭那晚你不辞而别又是为什么?乐姬儿很担心你,她还说你是不是丢下她逃跑了。你不是那种人,是吧。”殷璞连看着陵修微笑起来。
“我……”陵修语塞,总不能说:“我第一次想去追一个女孩子,想在走之前看看她顺便喝了一顿闷酒?”
“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理解。学会承担就好了。”殷璞连立起手止住他。他把脖子上那个金属蛇眼拿出来给陵修看:“我记得你也有一个这东西,那些半人半鬼的怪物都怕这个,看来,殊羯是把恶鬼从地狱里都召唤出来了。陵修,我们动作得快点了。”
“我们马上就得去车师吗?”陵修问道。
“我马上就走,你们兄妹可以在这待几天。我们昨日才到古兕,你陪乐姬儿在这玩玩,不碍事。那个魆鹿,估计会保你们到车师吧。告诉他,事成之后重金感谢。”
陵修猜不透叔父在想什么,之前他是恨不得完全控制住他和乐姬儿的行踪的。
“目标大了反而容易下手,你们能到车师,就一定会到。我觉得你,陵修,是命定福佑之人,你父亲的眼光不错。”殷璞连看着他的眼睛。
“我能帮到你们的一定会尽力而为,我先去会会车师女王,你们俩都是要被她请进王城里的。长路漫漫,希望你一切以社稷为重,记住你的使命,你不想精绝落入殊羯那人手里吧。”殷璞连饮下最后一杯酒,未作停留就出了客栈。
陵修沉思许久,摆在这少年面前的真是长路漫漫呢。
陵修回房时才想起来,和叔父的一番话只顾着说他自己了,没有问问乐姬儿这一路怎么样。她一定是风餐露宿吃了点苦头吧,这才一开始对他不太搭理。
他来到房间,乐姬儿双臂撑在栏杆上看着渐黑的天际,晚风送来笙歌和香料的气味,像是干燥的空气中掺了黄金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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