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宴会结束之后已经是四更天了,夜色如水,照在素白的宫殿上,恍若仙境。
这晚陵修和左大臣赢得了不少王公贵族的支持,只是归顺于右大臣的那些人有些棘手。乐姬儿不理会这些,也不和他说话,更让他觉得心累。宴会一结束,她就径直走了,陵修一个人走到回廊上,从高高的宫宇上向下看,这样俯视众生的高度和精绝的王宫相像。
是他熟悉的高度。
一个人向他走来,是叔父殷璞连。他没有出席宴会,也省了很多张嘴搬弄他和女王的是非。
他们之间达不到君臣之礼,也无所谓长辈晚辈。陵修听说了叔父和女王的那些事,不知是该感谢他还是冷笑。
但是看着叔父镇定自若的神气,陵修还是拱手行礼:“叔父。”
殷璞连还礼,称他:“君王。”他这么说,抬起眼盯着他。
“您客气了。”陵修带着倦意问他:“其实您在古兕说的那番话,说是觉得我是命定之人,只是托辞吧。您只是想躲开乐姬儿。”
“你的妹妹不像你。她像你的母后,有自毁的倾向。你像你的父王,心思缜密。”
“空有年轻人的自大而已。”陵修回答。“您准备一直待在车师吗?”
“对。你们谈判成功的话就可以回到精绝。”
“到嘴的肥肉,殊羯会交出来吗?”
“如今局势复杂,他不敢和车师作对。况且女王已经完全站在你们这边了。”
“感谢叔父对陵修的帮助。如果不是叔父在女王面前美言,说不定我们根本见不了女王,也不可能站在这个宫殿之上。”
“帮助?”他哼了一声,”成大事者顺天而行,我不过是按天理办事而已,不按天理而行,必定死无全尸。”
叔父还是一口术语啊。“您不去见见乐姬儿吗?她和您之间有些误会。”
“等她嫁了人就一切都好了。如今她心神不定,我倒是给她想了门好婚事。女王只有一个儿子,若是两国联姻,不仅合乎身份,不会委屈你妹妹,更能促成两国结盟。”
“一定要联姻吗?乐姬儿还这么小,如果女王诚心,不需要这样的套路吧。”陵修想起女王扶起乐姬儿的脸好好打量了一番,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的确有这个打算。
“你母后嫁过来也是她现在的年纪,这是为你妹妹将来着想。”殷璞连不耐烦的说。”这几日安排你去见见那个皇子吧。你到时再作定夺。”
第二日,奥伦来向陵修辞行。
“我觉得我和沙迦还是走了的好,你们的生活……我们不适应。”
陵修愣住了。“把我当朋友就别说这种话。别说什么适应不适应的了,只是来这里玩一段时间而已。我和乐姬儿也是异乡人,如果你们走了,我们也没办法待下去了。”
“呵,还玩呢。王宫里拘束的很,每天只能闷在屋子里,都快发霉了。一天什么事都不干,我实在受不了。”
陵修冒出一个念头。“你不是一直说要去且末学武艺吗?军营里似乎有从且末来的将领。”
“是吗?”
“不如我去说一声,你就可以去军营里试练试练了。”
“行啊,反正这次你要在车师待不少日子吧。精绝皇子。”奥伦有点小心地说出这个称谓。
“你找抽呢。”陵修闷声说。
奥伦起身去车师的军营试练,临行前叮嘱沙迦不要沾惹了皇宫里的风气。
他走出宫殿,看到一身白裙的乐姬儿抱膝坐在一个窗台上。
这个少女本来也是不属于他的世界里的人。但是乐姬儿回过头来向他粲然一笑:“你们会和我们一起回精绝的是吧?”
“这个……不好说。”
“为什么不呢。“她蜷起身看着前方,“还是家乡最好。”
奥伦走下台阶,果然,女孩子的微笑是最大的武器。既然她这么说了,那他肯定愿意提刀去为她迎战,这种古老的英雄情结。
只有王宫里才有这样纯粹的女孩吧。可能这里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糟。那样高贵优雅的气度,只有在这样一个充斥黄金的世界才能被培育出来。
陵修被侍女带往车师皇子的宫殿里去,走进这个宫殿首先就给他一种阴冷的感觉。那些青铜雕像上闪着寒光,拿着戟伫立在巍峨的宫室之外。
陵修听左大臣说过,这个皇子叫白帛炬,是女王唯一的孩子。因为女王残忍杀戮,这个孩子幼年时就看到美貌女子被折磨致死的刑罚,砍去四肢,生剥其皮,凌迟都是常见的刑罚,让他从小就因为暴力变得敏感起来。此外女王和那些男宠终日放荡,让这孩子变得阴戾孤僻,他从来不理朝政,女王倒是极力鼓吹自己的孩子不要相信任何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毫不加约束。
尽管女王如此痛恨自己放荡的丈夫,不过她倒有心把自己的孩子也变成那样一个人呢。把自己的失望加诸于子女身上,这样的一个皇子不知会是怎样的人。
在大堂之上,皇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个皇子一身黑色戎装,像个幽灵那样慢条斯理走了出来。他和女王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五官几乎和陵修一样秀气漂亮,但脸上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神情,那是一种厌恶尘世的高傲。因为终日只在这宫室里游荡,他的脸色过分苍白,眉眼的黑色显得格外浓重。
他不过十六七岁,他走到亮处,脸上的微笑像是冰层之下浮现而出,在他漆黑的眉发之下闪烁。他的眼里毫无温度,那种微笑只是冰层下的浮尸。
他行礼的动作十分优雅,看上去十分友好,似乎是为了屈就别人而格外善解人意一样。他脸上保持着微笑。
比陵修想象的要好,最起码他有贵族气度。在他生活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怕他。
两人就像未来的王那样坐下谈论了一番如今的局势,白帛炬对于车师的政治倒是出乎意料的熟悉。但是这样幽闭的环境让陵修很不舒服,这少年的动作和神情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让陵修担心他下一秒就会撕掉伪善的假面发狂起来。
终于结束了这次会面,陵修胆战心惊出了这个宫殿。
过了几日,入夜之后。
陵修沿着回廊走到尽头才发现这一端的门已经紧闭。他原路折返,心里生出疑惑。
另一端的门也紧闭上了。
陵修又感到那种让他抗拒的沉重目光落在他的脊背。果然,转过身后,白帛炬站在他的身后。
此时他才是真正剥去了那层伪装,他低垂眼睛盯着陵修,那目光也能把人缠紧。其中透露出的含义十分猥亵。
“炬皇子,这么晚了,你还有心要和我谈论些什么吗?”陵修扬声说道,只要他行得正,就不怕他有什么苟且意图。
回廊上月光惨白,白帛炬眼神如霜。“你真干净啊。”他这样说,语气充满稠腻的赞誉。
陵修没有回话,他皱起眉来。
”你的妹妹也跟你一样吗?她有跟你一样的这种表情吗?“白帛炬走近他,带着那样自傲的笑容。
“你不会见到她的。”陵修回答。
“是吗?”他冷笑一声,“这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你真的觉得所有人都会为了一点权势,就会下贱地去奉承你吗?”陵修走上前抓住他的衣领,“你不是那样愚蠢的人吧?何必在此威胁我。非要使出一些肮脏的伎俩,你就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是个毛头小子,也懂得你母后那代人使的手段了是吧?”
陵修的情绪颇有些激动,这个王宫里的人,的确是在一些龌龊之辈的逢迎中变得目光短浅。他们不知道这个王宫外面有那样开阔的一个世界,没有遇见过那些鲜活的人,不知道为了朋友和自由去杀人,而非恐吓他人来满足自己的那种滋味。
这样自欺欺人的把戏,压抑得他窒息。
“没错,我在这样肮脏的环境中长大,看惯了肮脏的人,所以我才觉得你干净。”白帛炬在他耳边嘶嘶说道,他拧过陵修的手,把他一直推进屋。
”你是聪明人是吧?不过如果我们不帮你,你又能怎么样呢?“他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抓过了门边的一个瓷瓶扔过去。瓷瓶在陵修头旁摔碎在门板上。
就像小孩子打架失败一样,白帛炬气冲冲地闷头走了。陵修靠在门上,居然微笑起来。这个皇子真是色厉内荏,如果他身边不是那样一群人,估计他会是一个开明的人吧。
白帛炬一见陵修,虽说年龄相差不大,他却真真切切感受到差距。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狠毒,要把人看作猪狗才能威慑别人。但是一见陵修,那种气度让他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对一个模范的敬仰。虽然不愿承认,但是那种感情一直折磨着他。其实他本意不喜欢放纵,不喜欢杀人,不喜欢狠毒和威慑,倒是希望能诚心诚意去做一个让众人都信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