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森林毫不陌生。明亮的月光细细碎碎地穿林而过，铺满黢黑的林间空地，我们漫无目的地转着，魁胖子和童吉跟着我，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或者说，是我的情绪影响了他们。
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背负利器吧，那柄长剑贴着我年轻雄壮的脊背，在轻轻跳动一般，催促我去做出不一般的举动。
隗胖子和童吉见我闷着头只是走，好心地提醒我，“喂，凤哥儿，我们走得太远啦，乡亲们还等着我们回去跳篝火舞呢！”
“咱们去过远方的玉獒雪山，杀死过大野猪，还杀过坦坦族恶人，”我回头瞪着他们，锋利的目光刺得他们一激灵，“你们敢不敢跟我去做一件更惊天动地的事情？”
“做什么？”他们不由自主地问道，对视了一眼，明显觉得我今晚有些异乎寻常。
“不知道，跟我走就是，说不定我们能遇着比坦坦族恶人更凶恶的东西，”我说道，“我们将他杀死，免得他入侵我们的村子，这才是给我们最好的成人礼物！”
“他有些疯了。”童吉对隗胖子笑道，“这大晚上的，夜枭都睡了，哪里去找凶恶的入侵者？找到了，咱们未必能打过他，这不是找死吗？”
“废话少说！”我暴躁地喝道，“阿吉，你这胆小鬼，到底去不去？不去你就回去！”
我一发怒，童吉必然让步，果然他嘻嘻笑道，“去，当然去，我也没说不去嘛！”说着捅了捅魁胖子，隗胖子满不在乎，“走远点怕什么，咱们天原三杰，怕过什么了？就是鬼神遇着也得退避三舍！”
但我们确实走得够远了，远到连童三叔舞会时敲的羌鼓声都已丝毫不闻。森林里夜晚越来越低的气温使我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突然不想再朝前走了。隗胖子和童吉可能终究觉得今晚的我有点可怕，如果任着我的性子来，肯定会出大事情，见我不走了，轻声问道，“凤哥儿，咱们回去？”
我站立不动，良久，点点头。三人转身开始往回走。就在这时，我的心霍然一跳，一股针砭骨髓的冷气笼罩了我，扭头看两个死党时，也是脸色煞白，目光惊恐。我轻轻摆了摆手，三人迅速在一处丛林后藏好。
窸窸窣窣的声音，山谷下，羊肠小道上慢慢行来一行人，约有二十人左右。虽然月光只能将他们照出一个发着银光的影子，但我们已能看出他们不是本地人。他们身上似乎穿着薄软的铠甲，走起来发出较大的摩擦和碰撞声。
他们身形高大，服饰整齐，跟我一样背负长剑，手里还握着一支亮光闪耀的锋利匕首。我们面面相觑，童吉对我轻声道，“凤哥儿，他们像是军队。”
军队？我和魁胖子同时一怔，难道军队也要来入侵我们的村子吗？那真是太看得起我们天原三杰了！我们若是能和军队干上一仗，倒也未尝不是件有史以来的大壮举！
但我很快否定了这可笑的想法，楚国的军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入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何况看他们的服饰，又显然不是楚国的军队。
“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说道。此时他们已渐渐走上山来，当先两名握着匕首东张西望的开道兵后面，是一个身材尤其高大的人，用虎背熊腰来形容他当真恰当不过，他宽阔的脊背就像是铁铸的一般，一座太山压在上面也不会使他的头略低一低。
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副手模样的军士此刻正低声跟他说着什么，月夜静得像平静的湖泊，他年轻而又干脆的话语清晰传来，“统领，我不明白，虽然我们在上蔡未找到定秦雌剑，但并不代表剑就不在上蔡呀！我们一走，若是当真被楚王派去的熊焰的人挖地三尺挖了出来，我们回去又怎么像李斯大人交代？还有，我们又为何千里奔走，赶来这荒僻的小山村？”
统领抬头望了望黑压压的森林，冷哼一声，“那是因为离开咸阳时，李斯大人给我看了一封信。”
“信？什么信？”副手随即觉察到自己失言，不该问不应多问，看了看统领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介意，又小心翼翼地道，“信上写了什么，属下能知道吗？”
“这信是当年的神铁校尉写给李斯大人的。”统领长吁一口气，“信上说，他已经按李斯大人的吩咐，将定秦雌剑运回了上蔡藏好，但他觉得秦国虽然如日中天，战无不胜，但秦王乃是刻薄寡恩之人，李斯大人虽然待他恩重如山，但他实在不想回到秦国去，重蹈当年干将为吴王铸剑的覆辙，劝李斯大人也早点离开。”
“难怪，”副手恍然大悟，“难怪当年神铁校尉一去不复返，原来这中间有隐情！那么统领，你认为雌剑不在上蔡，必定是神铁校尉带走了？”
“必定无疑。”统领咬牙冷笑道，“虽然我狼胤当年跟他有八拜之交，但他竟然敢将定秦雌剑私藏，令李斯大人陷入险境，那就说不得，我只好暂时将兄弟之情放在一边，杀人夺剑之后，再来祭拜他！”
“统领说的极是。”副手道，“我们这支虎贲跟其他虎贲不同，是李斯大人一手造就的，若是李斯大人覆亡，我们岂能独存？”
“我向李斯大人辞行时，大人交代，若是在他的上蔡故宅找不到定秦雌剑，就直接转来天原之下的这个小山村，这个小山村正是我那兄弟亡妻的故乡！”统领狼胤一指近在眼前的黑森林，“过了这片黑林子就是了，进村之后，统一听我号令！”
“喏！”副手一躬身，随即笑道，“可笑楚国的军队还在上蔡挖地三尺！听说定秦雌剑的消息在楚国各地已传开，各地的剑客奇才也纷纷耐不住寂寞出动了呢！”
“且让他们去忙活，”狼胤也是微微一笑，“他们在那边闹的动静越大，我们在这里越好行事。”
..。。
他们谈话的信息量委实太大，饶是我和童吉聪明过人，也想了好半晌才想出一个大概端倪。童吉忽然心里一动，瞪着我道，“他们说的那个神.。。铁校尉，不会就是你父亲吧？”
此言一出，隗胖子和我都吃了一惊。魁胖子是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而我，则是心里心里隐隐的猜测一下子被挑明了，反倒有点接受不了。
“怎么可能..”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绝对可能！”童吉这小子像人赃俱获般铁口钢牙断定无疑。
“我觉得也像。”魁胖子虽然胖，也不聪明，但毕竟不是笨人，结合着乡亲们曾经传说的，二十年前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远嫁异乡，不到一年就因难产而香消玉殒还葬故里的故事，愈发断定自己所想不差，“我曾亲眼见你父亲偷偷地去给村西头的那座坟祭扫，那.。。想必就是你的母亲了！”
“胡说八道！”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反驳，“秦楚几十年的死对头，我父亲是楚国人，就算会铸剑，又怎会跑去给秦王嬴政那样的虎狼之君铸剑？”
我的两个死党还要打死蛇般地嘲笑我的死不认账时，我们略高的声音已被狼胤听见。
“什么人？出来！”他沉声喝道。身后训练有素的虎贲之士已影子般地围成一个扇形，将我们的退路尽数截断。
“你又是什么人？”我见再躲不住，爽性拉了隗胖子和童吉从树后走出，冷笑道，“敢擅闯我们的村子？”
狼胤沉着脸打量我们，尤其是打量我，没有说话。
他的副手道，“小子，你好嚣张！这是你们的村子吗？这明明是一片黑林子！这是虎贲统领秦国第一高手狼胤大人，见了还大剌剌地站着，不知道见个礼，没教养的东西！”
“嗬！狼大人您看，这小子还负着长剑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玩具，看他乳臭未干的样子，也只配玩玩木头。”一名容貌粗鲁的虎贲士道，其他虎贲士轰然一笑。
我觉得胸口滚烫的热血直往头上冲，背上的长剑像是知己一般，仿佛在剑鞘里直跳。但父亲曾告诫我的遇大事尤须冷静，让我没有立刻拔剑冲出去，只是目光如锥般盯着狼胤。
狼胤摆了摆手，虎贲士们立刻安静下来。他毫不在意我的目光，平和地问道，“神铁校尉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什么神铁校尉！”我冷然道，即使他是秦国第一高手，也夺不去我的骄傲。
“你的长剑能借我看看么？”他依然毫不介意，问道。
“不能。”我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疑。
“小子，”那年轻的副手道，“狼胤大人看得上眼的剑还真不多，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不肯，你成了死尸躺在这里时，我们一样可以将你这柄破剑瞧个够！”
“那你来拿吧。”我的话语平静得出奇，这是我出手的前兆，手也稳得出奇。几年以后，才有人跟我说，这是做一个刺客的优良品质，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