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从头顶的一个气孔里直直地钻了出去,飘在空中许久,被狼胤一声暴喝,才又灵蛇入洞般收回七窍中。
“凤三,你玩我!!”狼胤脸涨得血红,怒不可遏。
他死死地盯着嘴角犹自挂笑的我的父亲凤三,盯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终于喃喃道,“义兄,义兄..我一生都不如你,想不到你临死还将我一军,但我狼胤岂是被自己的话语套死之人?..但我又亲口答应了你,你却用这破玩意儿来骗我..”他拾起父亲自刎的破旧长铁剑,轻轻一掰,“砰!”地一声脆响,从中断为两截。
“把他的首级割下带走。”他木然地发号司令。
“喏!”那名容貌粗鲁的虎贲道,“狼大人,那其他的人呢?”
“其他的人.。。”狼胤沉吟。
“你们不能动他的尸首!”魁大伯、童三叔一声断喝,他们实在忍不住了。
“噗!噗!”两声,两截断剑分别插入他们的胸膛!
狼胤轻轻甩甩手,像是掸掉身上两粒尘埃,话语冷如冰,“其他的人,谁再有异议,就是这种下场!”
魁大伯、童三叔双目圆睁,直直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两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地底火山突然爆发,惊得森林深处的老鸹“呱呱”飞起,魁胖子和童吉的母亲扑向狼胤,“你还我们的丈夫来!”
“不要!”我觉得自己喊了一声,但鬼知道这两个字是不是只在我的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我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淋漓的鲜血已经使我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只有神智还分外清醒。
两个已失去理智的女人扯住狼胤又撕又咬,狼胤狞笑一声,抬起双掌,一掌一个!
我看见魁胖子和童吉满脸泪水,昏了过去。但我还醒着,万分清醒,死死地瞪着那个依然兀立的刽子手狼胤,想要把他的模样刻到心版上去,刻得痛楚无比。
“割下凤三的首级。”狼胤再次道,“将这三个小子也绑上带走。你们三个,去凤三的铁匠铺子里仔细搜查一遍,其他的人,挨家挨户搜!”
他们搜罗了很长时间,虎贲士们相继回报,没有搜到。
“点一把火。”狼胤面目狰狞,一扭头见我仍然没有上绑,骂下属,“你们耳朵聋了吗?让你将他绑上怎么不绑?人手不够?妈的老子养你们是干啥吃的?!”
在他们搜寻的时间里,我的身体已经渐渐从极度的悲痛中苏醒过来,我最后看了那名容貌粗鲁的虎贲手中的凤三头颅一眼,忽然一跃而起,用力狂奔,逃入了广场东头的树林中。
身后传来狼胤的狂怒暴喝:
“快追,他妈个×!还愣着干啥?”
“点火?点你妈的!追不到那小子,老子先把你点了!”
“你们四人押着这两小子随后跟上,要是再出点差错,老子灭你九族!”
——“天原三杰”就这样在成人礼之夜全部失去了亲人,离开了故乡。
二十岁这年的大事,果然够大,多年以后我们想起来心仍隐隐发疼!
东树林外面是一条巨大的峡谷,峡谷下面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湍急河流。秦国的虎贲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饶是悲愤的我挟着一股无名的力量在森林中没命地奔跑,他们仍能紧紧迫在后面,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急速的风,刮得全身火辣辣疼的旁逸斜出的树枝,林中被惊起的宿鸟。
狼胤狂怒的吆喝声不断传来,“妈的,平时夸下的海口都哪儿去了?快撵上那小子!.。。堵住他!别让他跳下峡谷!..这该死的树枝!快,成扇形围上去!”
狼胤似乎被尖石扎破了脚,渐渐落在后面,那群虎贲却呼啸着猎狗一般紧紧将我咬住不放。
双脚早就不属于自己的了,脑中也一片空白,体力已超量透支。只有那股悲愤莫名的力量仍在裹挟着我急速奔跑。
父亲,凤三,神铁校尉?
他曾说遇大事尤须冷静。
我不断地生生用拳头砸断横亘的粗大树干,扔向另外的方向,扰乱虎贲们的追击。
夺!夺!夺!虎贲们的匕首带着锐啸飞来,钉在我刚越过的树干上。
我已完全想不到去闪避,只是跑,跑成他们视线里闪跃的模糊黑影。
濒死的边缘就是复活,黑暗的尽头是黎明。
黎明时分,我跳上一块大石,俯视峡谷下面一个宁静的山村,像是自己的灵魂冒到了半空,神情凝视生我养我的村庄。
又一枚匕首贴着耳边飞过,虎贲们的呐喊声蜂拥而至。
我叹息一声,我不该去打破他们的宁静,但一咬牙,跳下大石,向着山下逃去。
不知哪家勤快的主妇已经起床,村中已有晨炊飘起。
村头走出一个挑担的老汉,看见血人一般的我,大吃一惊,“后生,你,你.。。”
随后看见我身后的追兵,更是骇然,“那些是..?”
我一把扯住他的左臂,向村中狂奔,“他们是秦国人,快,去召集村中所有的猎户,用弓箭对付他们!”
我后来一生都在为我跳下大石闯入村庄这一行为忏悔,虎贲们后来的残暴杀虐也造就了我对秦国永远的仇恨!
出乎我的意料,又似乎正在潜意识的意料之中,壮年村民们的弓箭只是使虎贲们缓了一缓,偶尔几个身上带了点伤,然后就是惨呼连连,猎户们壮硕的身体一株株白杨树般倒下。
宁静早已被哭喊声一扫而光,所有的村民都涌向村口。令我惊异的是,他们并没有狠狠地瞪着我这个给他们带来灾难的闯入者,而是一齐将仇视的目光对准了虎贲们。
虎贲们终于暂时停止了残杀,一个比段干爷爷还要老的族长颤巍巍走出,幡发如雪,大义凛然地决然上前,沉声喝道,“秦国的狼崽子们,你们杀够了吗?”
族人渐渐止息了哭声,目光变得坚定,向他靠拢。
狼胤一瘸一拐地走出,冷哼一声,“我跟你们本无冤仇,只要你们交出那小子,我们可以立即离开,否则..”
老族长突然一声怒喝,“什么本无冤仇!”目光死死盯住狼胤,“秦楚丹阳之战,你们秦人杀我八万楚国男儿,这就是血海深仇!今日你们竟然又敢闯到我们楚国来杀人,当我们楚人当真死绝了么?”
狼胤冷然一笑,“丹阳之战,我没有参与,你若将账算在我头上,我也..”
一个高大少年大步走出,大声道,“我爹就是死于那场战役,这是国恨,更是家仇,今天我就要让你用血来偿还!”一个虎扑,向狼胤扑去。
狼胤喝一声,“好!”双掌一送,砰然一声,少年庞大的身躯压倒数间茅屋,口中鲜血狂喷,看来是活不成了。
狼胤仰天狂笑,“凤小子,你再不出来,就休怪我大开杀戒了!”
我被两个跟我年龄一般的少年藏在一栋茅屋的顶上,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心中悔恨万分,听了这话,一跳就要冲出去。两名少年死死将我按住,见我要大喊,又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我的嘴。我的泪水浸湿了他们的手掌。
只听狼胤的年轻副手叫道,“我数三下,再不出来,我就将这座村庄屠灭!”
老族长道,“不用数了,只管来杀就是!”
众村民齐声悲愤道,“已经杀了我们的亲人,还说什么,只管来杀就是,但教留楚三户,亡秦必楚!”
“只管来杀就是!!!”
声音回荡在山谷,久久不绝。
狼胤慑于这种视死如归的气势,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冷笑道,“我狼胤岂是被威胁之人?数数!”
副手数,“一!”
死一般的静。
“二!”
静。
“..三!”
静。狼胤一咬牙,下令,“先杀男人,再杀女人,留下孩子,我看他们怎么个留楚三户亡秦必楚!”
惨呼不绝于耳。我心里一急,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狼胤看着满地尸体,咬牙道,“进去搜搜,再有人一并杀了!”
两名少年大步走出,“不必搜了,人在这里,只管来杀就是!”
狼胤瞪着他们年轻坚毅的脸庞,狞笑道,“好小子,果然有种,来人,挑断他们的手筋,把他们连同那胖小子两人一并送回咸阳!.。。把那两小子的手筋也挑断。”
两名少年和隗胖子以及童吉的痛呼声将我惊醒,随即耳畔传来狼胤副手的一声断喝,“搜!”
这声断喝将我提醒,唤回了我的所有记忆和理智,走,正因为身负血海深仇,必须走!走到能活下去的那一天,活到能亲手复仇的那一天!
从此仇恨更大了,也更深了。
我破茅而出,飞快地消失在村后的山脉,副手大喝一声,“他在那儿!”率领虎贲们紧紧追来。
奔跑,奔逃,狂奔。在奔跑中,我像猎人弓箭下的狼一般懂得了生存之道。
生存,和仇恨,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