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从矮房窗户爬出去时，挂着惨白一张脸，尽管是在黑暗之中，也能看清他脸上的青灰。凝玉不敢多问，低着头，万分小心地带他出去。下意识回头，正看见大阿哥孤坐在榻边，轻低了身子在看定如。尽管看不清他的颜面，可他周身却明白无误地投出浓重疼惜与绝恋。像他这样从小锦衣玉食、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能有这样深情，真是罕见。
凝玉带着老者翻万寿山离开。矮房中，定如还沉沉睡着。溥俊抓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只是深深看着。自打记事，他就从没这般凝重过，仿佛变成了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纵有七十二般变化，能捣破天宫的本事，也挣扎不开佛祖轻轻的一张符咒。
不过是个女人嘛！溥俊一咬牙，扔开定如站了起来。定如的手正好磕在床沿儿上，昏睡中发出了“呜”的一声轻呓。
那声音虽轻，却直窜到溥俊心里，他赶紧蹲下身，捧起她的手，跟个孩子似的，凑在唇边吹气。吹了两下，溥俊骤然心凉。唉，孙猴子的符咒有唐僧来揭，可他的符咒却再也揭不下来了。
……
定如睡了个长觉，睁开眼时都已经到了辰时！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赶紧梳洗打扮，正巧凝玉捧着食盒进来，笑嘻嘻道：“你醒来？”
定如一脸焦急，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跑。
凝玉笑着拦住她：“急什么，难不成这宫里缺了你还没人干活了？！来，先把饭吃了！”说着，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定如忍不住撇了一眼，里面放着一碗热奶，一碗红枣小米粥，俩碟点心，甚至还放着一个红皮儿鸡蛋。莫说对于一个宫女，便是跟主子比起来，这也算是丰盛了！
见她愣着，凝玉一把将她拽到桌前坐下，轻描淡写道：“马上要回宫了，这边好些个食材都不往回带，所以得赶紧吃了。这不，咱们这个宫人也跟着沾了光。来，别愣着了，赶紧吃吧！”
定如还是不敢动筷子。凝玉道：“你还磨蹭，都什么时候了，差事不做了吗？”
定如红着脸将点心推到凝玉面前，凝玉笑道：“客气什么，我都吃过了，这是专给你的！赶紧吃吧，别浪费了！”
定如这才拿起了筷子，她吃得极快，但是轻轻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凝玉笑着的眸子慢慢收起，带着复杂的意味。她一直看着定如，直到只剩下一个鸡蛋。
定如吃饱了。凝玉指了指鸡蛋：“把鸡蛋吃了”。
定如脸颊发红，伸手将鸡蛋拿起握在手中。
“你怎么不吃？”
定如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凝玉笑着叹了口气：“再饱也不差于一个鸡蛋啊！你别舍不得，快吃了吧！”
定如一边摇头，一边站起了身，她将鸡蛋小心翼翼揣进袖中，利索地收拾起食盒，向外跑去。
乐寿堂里，皇上刚给太后请安回来。今日太后心情不好，借着洋人非要给皇上看病的由头，指桑骂槐地教训了好几句。皇上从乐寿堂出来就胸口憋涨，连早膳也吃不下去。此刻，寇公公正跪在榻前，一点点给皇上顺气。
皇上穿着素白缂丝的袍子，头上带着红绒结顶的宝蓝缎帽，更衬得脸颊枯瘦，气质清冷。
定如端着托盘轻步进来。皇上抬眼见是她，连忙拨开寇公公的手，强打精神挺了挺腰板。
定如走到榻前，端端行礼，她穿着柳青色的春衫，头上簪了朵鹅黄绒花。脸上唇间依旧点着胭脂，俏丽的仿佛把春天整个穿在了身上。她冲皇上粲然一笑，两个梨涡刹那盛开，那样子美极了。
皇上胸口的闷气瞬间清淡了许多，本是怆然心事，在她的笑容中慢慢飘散，心境也跟着通畅了。他对着定如招招手：“快起身吧！”
定如也跪在榻前，打开托盘里放着的三个小碗。一个碗里盛着香醋，一个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牛乳，还有一个碗里放着剥了皮的鸡蛋。
寇公公惊讶看她，皇上一日才只有一个鸡蛋，而且多做汤羹，定如去哪儿弄来一个煮鸡蛋的？！
疑惑间，定如将鸡蛋剥开，取出蛋黄泡进奶中，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将蛋黄摁碎，搅拌均匀后，送到皇上唇边。寇公公赶紧接过来，一勺勺喂给皇上。皇上吃了几口，便情不自禁地皱眉，虽有热奶浸泡，可蛋黄依旧粗干，而且腥味更重。
此时定如将白瓷一般的蛋白掰碎，沾了香醋喂给皇上。初尝虽酸，可入口却带着爽利与细滑，皇上笑道：“这法子真好，将鸡蛋的滋味尝了个分明痛快！”
寇公公也连忙点头：“皇上说得极是！这醋泡鸡蛋还是一味药呢！”
皇上看着定如的眸光更暖，语气也满是温柔：“辛苦你了！”
寇公公起身道：“皇上，明日就要回宫了，老奴赶紧去归置行礼”。
皇上点头：“你去吧”。
寇公公看向定如：“你仔细伺候着”。
定如躬身行礼，目送寇公公走出了屋子。
“定如……”皇上轻唤，伸手拍了拍床边。
定如红着脸坐到皇上身旁，她依然害羞地不敢抬头。
皇上微笑地执起她的手：“马上就要回瀛台了，你高兴吗？”
定如点点头。皇上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清澈地望着：“瀛台虽苦，但人少，咱俩也能松快些”。
一边说，皇上一边探过身，与定如额头相抵：“这段日子你辛苦了，等洋大夫瞧好了我的病，我定然会补偿你的！”
定如嘴角微微一动，似是欲言又止。她轻轻摇摇头，只觉得心底突然涌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切来。
皇上没发觉她的异样，依旧低声说着：“这次大病，我既然没死，以后就不会再如从前般只一味受人欺负！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害怕！”
定如含泪点点头，心底不知是苦是甜。突然间她只觉得小腹猛然一坠，一阵温热从身下滑出。她本能地跳了起来，手捂在裙后。
皇上一愣：“你怎么了？”
定如挤出个笑容，匆忙行礼，抖手端起托盘，便跑了出去。
那温热绵绵不绝，湿了底裤，又透了衣裙。定如眼前慢慢发黑，她赶紧不管不顾地藏在廊下，摸出白瓷瓶就要向口中倒去。
就在这时，溥俊从天而降，一把将瓷瓶打开：“不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