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元殿里，皇上坐在正中龙椅上，瑾妃坐在右手下方。她素来性子淡薄，看着与世无争，许是这心宽的原因，神态也有些胖，宫人们都私下里唤她“胖娘娘”。
瑾妃显得有些拘束。说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可自她进宫，从未得到过皇上的宠爱。她一直觉得皇上当年选自己完全是因为妹妹的原因，她就像一个毫不起眼，更加毫不重要的陪衬，生死无由、喜乐无关。反而是妹妹投井之后，皇上倒对她有了一丝亲切。
皇上看着心情不错，他看了瑾妃一眼，叹道：“你的生辰是二十六吧。”
瑾妃一边欠了欠身，一边赶紧说道：“蒙皇上惦记，臣妾是冬月二十六的生日”。
皇上有一丝恍惚，下意识叹道：“珍儿是二月二十七”。
瑾妃赶紧站起身，对着皇上福身行礼：“皇上长情，珍儿的确是二月二十七生日，臣妾代妹妹谢皇上不忘之恩”。
皇上抬眼看向瑾妃，她低着头，垂着手，神情落落之中蕴着常年累月积攒的压抑寂寥，皇上叹了口气：“你坐吧，是朕不该提，让大家都不好受”。
瑾妃戚戚然坐下，心里也是百转千回。皇上对珍儿用专情始终、用情极深，尤其自珍儿去后，皇上再不正眼看其他女子，与皇后和自己也再无恩爱。以往来瀛台探望，皇上总是沉着脸、无喜无悲、言语甚少，更别说能和自己聊上一两句闲话。可今日皇上大为不同，不仅同自己坐着，还说了这许多话！
一时间瑾妃心中涌动起微酸情绪，她情不自禁颤声说道：“皇上，您这段日子又瘦了……”。
皇上苦笑：“朕何时胖过？”
瑾妃回了回头，身后宫女立即端上一个三层捧盒，瑾妃接过来，亲自打开送到皇上面前，她脸颊微红，低声说道：“皇上，这是我今儿早上刚做的四色点心，特给您送来尝尝；这是天福号的酱肘子，虽然不是宫里做的，但味道别具一格；还有，这两日天冷又干燥，我熬了红果粥，能润肺补气，还能增进食欲……这些都是刚做的，若是皇上不嫌弃，现在吃正好……”
片刻功夫，瑾妃端出来五叠小菜，一叠点心，一碗粥。
皇上惊讶之余，笑着叹道：“这都是你做的？”
瑾妃点点头，神情中带着羞怯。
皇上想也没想，便开口说道：“都说能吃是福！这样看来，你真是个有福之人啊！”
一语说完，站在殿里的下人们忍不住发出窃笑声音，大家都以为皇上是在揶揄这位“胖娘娘”。瑾妃满脸通红，尴尬了起来。
皇上连忙说道：“朕是真心羡慕你。不像朕，食不甘味，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是一个味道”，说着皇上看向寇公公：“去制备桌子，今儿朕要与瑾妃一同用膳！”
瑾妃大惊，莫说同桌，便是与皇上同室同厅用膳的机会也少之甚少，尤其皇上到了瀛台之后，每次见面，只是寥寥数语，区区片刻，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地关切！此时此刻，瑾妃激动极了，脸涨得通红，身子也下意识轻轻发颤。她本就不瘦，加上此时神态举止，倒显得滑稽可爱。
寇公公赶紧去制备，皇上伸手拿起一块四色点心放入口中，叹道：“果然味道不错！”
一顿午饭，皇上与瑾妃默默吃着。皇上是个拘谨克制的人，食不言寝不语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没吃几口，皇上便放下碗筷，瑾妃也匆忙放下。皇上吃得太少了，瑾妃犹豫着问道：“是不是不合您的口味？”
皇上摇头：“朕饱了。朕想起你与珍儿刚入宫的情景，那时你们姐妹都还小，嘴馋，每每整顿饭不吃，偏爱吃点心……这一转眼间，竟都这么多年了”。
一句话说得瑾妃红了眼圈儿，她拼命忍住，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抖着声音唤道：“皇上……”。
皇上看了看她，目光又瞬间的朦朦胧胧、似真似幻，可言语间又很快恢复了清冷表情：“你做的饭菜点心都很好，朕很喜欢！”
皇上喜怒无常，这话便是逐客，瑾妃赶紧站起身，对着皇上行礼道：“既然皇上喜欢，日后臣妾便多做些送来！”
皇上点点头，目光已经落在殿外。
瑾妃行礼，却步退去。出了涵元殿，瑾妃一边走一边掉眼泪，随从的宫女大为不解，疑惑问道：“娘娘，皇上都说喜欢您做的点心了，为何您还要哭啊？”
瑾妃哽咽不语，只是哭泣。
殿上，寇公公正要将饭菜撤去，皇上说道：“定如还在养病，将这饭菜赐给她吧！”
寇公公应声退去，门帘放下时，帘上铜铃发出几声清响。皇上心里越来越沉，心里那个只敢在梦中出现的倩影慢慢浮到眼前，那是他在最辉煌得意时，深刻热爱过的女子。女扮男装、御前陪侍、红袖添香……种种美好似乎近在眼前，可打心里回味时，却又变得苦涩无比：越是他最在乎的，便越是惨淡，越是他最喜欢的，便越是难得善终！想到这儿，皇上不仅身子一颤，目光情不自禁看向东南厢房。
皇上一步步挪到暖阁，打开床边柜子，里面放着一顶旧帘帐。皇上颤手抚摸，目光深沉悲切。
就在这时，小禄子正好将饭菜送到东南厢房窗前。定如推开窗子，小禄子捧着食盒说了几句话，无外乎是“皇上赐饭”、“莫忘恩典”之类的，定如赶紧低头，神情恭敬。小禄子说完，定如双手举过头顶接住那食盒。等小禄子离开，她抬头看向涵元殿暖阁，暖阁窗纸清透，看着皇上虚虚实实的一个影子。那影子就站在窗前，但却纹丝不动，一寸寸都显露着寂寞了落。
定如眉头也随着凝住，她知道皇上心里压着化不开的郁郁心事，他虽总是一副木然神情，但麻木之下，却更加敏感纤细。尤其长久习惯了孤独的人，更是矛盾。定如想了想，刚才是瑾妃过来，皇上还留了用膳，想必睹物思人，又想起了珍主子，这才牵动了伤心往事。
定如叹了口气，放下食盒时，正看见窗口的一打红纸，那是寇公公送过来，让她无事便剪窗花。进了腊月，各宫总要张灯结彩，瀛台虽冷清，但红火喜庆的样子总要有的。定如想了想，拿起剪刀几下剪出一个对燕双飞迎春的窗花，只见两只活灵活现的燕子一上一下栖于枝头，似在呢喃又似在对唱。
定如剪完，直接糊在窗纸上。暖阁中的影子动了一下，窗户轻轻打开，露出皇上苍白的脸和忧郁似海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