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门口，早有一位大太监在等着殳懰。看上去行止温和，上来请个安，只说“请格格到西次间稍候。”多的便一句话没有。然后便是前边带路，送殳懰进了西次间，安排妥当，只说“格格稍候，皇上一会儿就来。”然后便退下去了。
康熙皇帝大多数时候在乾清宫听政，而且冲龄继位以来也几乎是一直居住在乾清宫。养心殿相对于乾清宫来说殿宇要低矮、狭小一些。养心殿分为前殿和后殿，西次间便是前殿正殿之西的一间暖阁。殳懰一边坐等一边稍稍打量了一下西次间的布置，像是一个书房的样子，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有一架自鸣钟在这个寂静无声的时候发出的行走的声音，预示着时间流逝。
西次间的门是直通正殿的。等的时间长了无聊，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那扇门边上去。门外居然有说话声。
“胤祥，你先前本与胤礽不和，后又和胤禔一起施压胜术来魇镇胤礽，你可是不想活了？”这是康熙皇帝的声音，是和十三阿哥胤祥说话，声音里边却没有一点点慈父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废太子之后康熙和胤祥父子之间竟然误会致此。
殳懰心里一惊，浑身都是凉意。
“父皇，”外面似乎是胤祥跪下来奏对，“子臣素来不是废太子一党，也不是任何人的党，和废太子原本为君臣，也谈不到和与不和。更没有对二哥施什么厌胜术。此等小人作为子臣不屑为之。”十三阿哥的声音如钢如铁。
“父皇明鉴”这是四阿哥胤禛的声音，原来他也在外面。殳懰一颗心提起来，摒住了呼吸凝神细听着胤禛的声音。“十三弟是您身边长大的，他的为人您最清楚，绝不会做出此等事。父皇如若不信可派人明查，子臣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十三弟没有做这样的事。”他是决不能看着自己最亲最爱的弟弟陷入这样的绝境。
“住口，”康熙皇帝却明显地发怒了。“胤祥你既然知道胤禔对胤礽施厌胜术，为什么不来奏朕知道？汝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汝而死。你和胤禔戗害手足有什么区别？朕看你就该好好回去闭门反省。”
“父皇……”又是胤禛的声音。
“不许再求情。”胤禛话未说完便被康熙皇帝截住。“怪不得胤礽全无平日模样，过后再问先前的事也都不记得，这就是鬼物附身。”
谁都没说话。但是“鬼物附身”这样的话又有多少人能信服呢？
“胤祥的问题待会再说。太子位虚悬已久，国不可一日无储。还是早立太子为是。去把二阿哥胤礽传来。”康熙皇帝吩咐。
“前边的事朕该说的也说了，该罚的也罚了，从今往后就算是过去了。你们也不要再心存疑议，只管尊重自己的身份，安守本分，这是最要紧的。往后的事朕自然会做安排。你们都是朕的儿子，知子莫若父，凡事朕心里都明白的很，断不至于埋没了你们。反之，如若谁再有什么非分之心，朕也断断不会姑息。”
康熙皇帝的声音沉稳而略略透着冰冷。
停了一晌，康熙皇帝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有一件事，朕要提醒你们。前边朕削了大阿哥的爵，又圈禁了他，就是要让他给你们做个警示。”康熙皇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西次间里的殳懰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来他那一双锐利的眼睛扫视众位阿哥的场面。然后皇帝的声音又接着响起来。“朕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胤禔居然向朕表示，他要替朕杀了胤礽，他的亲弟弟。简直就是猪狗不如，朕耻于有这样的儿子。如果你们之中以后再有人不顾兄弟之情，有伤害手足的，朕就将他逐出宗籍，不承认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外面一片寂静，不知道正殿里的各位阿哥心里都怎么想。康熙皇帝自己对于兄弟、外戚、臣工都能善待的就尽量善待，唯其希望上下齐心，众志成城。所以自己的儿子为了争皇位要手足相残，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都是心存保全之意。将来，有那么一天，无论你们之中的谁接了这个位子，朕都希望他能善待手足。只有你们兄弟一心，爱新觉罗氏的江山才能稳固，不要让外人看笑话。这样朕也就放心了。”
康熙皇帝的声音又低沉下来，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的劝说了。
“父皇，您的一片苦心，儿子们都能体会，父皇的教训，儿子们也谨记在心。子臣身为年长皇子，一定为弟弟们做表率。”说话的是皇三子郡王胤祉。
“起来，起来。”康熙皇帝似乎很欣慰，听得出来，语气缓和了很多。“胤祉，你这个哥哥当的还不错。写得好字，射得好箭，也从来不多事。最近朕正想着，要重修历法，你先拿个章程上来给朕瞧瞧。然后朕和你一起议一议。”
“是。”胤祉回答。
外面忽然寂静下来。
殳懰暗想，这位三阿哥，在康熙三十七年第一次封皇子的时候，就晋了郡王爵位，而四阿哥胤禛与他年纪只差一岁却只得了贝勒爵。胤祉长得一副体面的模样，又写得一手连康熙都赞不绝口的好字，骑射的本领也是一流。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和康熙皇帝一样喜欢天文、地理、算学等西洋流传进来的各种学科，并且亲得康熙皇帝真传。想必父子关系一定不一般。这时候看康熙皇帝这样称赞胤祉，别的皇子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四阿哥胤禛”忽听康熙皇帝叫道。
殳懰倒心里一跳，不知道康熙皇帝特意地叫四阿哥是什么意思。
“子臣在。”这是四阿哥胤禛的声音，那种有磁性有穿透力的声音，格外朗朗。
“四阿哥胤禛在朕生病的时候第一个来劝慰朕。胤礽被禁，胤禔不许他上奏，也是胤禛代他上奏。胤禛在朕当面提起哪个兄弟时，都是赞不绝口，看人先看长处。就从这一点，他也当之无愧为你们的好兄弟。”康熙皇帝看样子是要发自内心地想称赞胤禛，也确实想以胤禛为兄弟们的榜样。
但是不料四阿哥却立刻回奏，“父皇天语褒奖子臣是断断不敢受的。危处机念及父皇的也绝不只是子臣一人，众位兄弟人人有心，只是表达不同而已。子臣也不敢在父皇面前妄言兄弟们的对错，只是父皇垂询，子臣据实相奏而已。还乞父皇不要过誉。”
胤禛是诚惶诚恐的。这个时候不是什么样的称赞都可以领受。他可不能成为兄弟们的众矢之的。
康熙皇帝的意思其实也无非是希望儿子们都能互相多看别人的长处，这样可以增加互相的好感，增进兄弟之间的感情，以后遇到事才好兄弟一心。
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回禀皇上，二阿哥到了。”接着听到一个声音，似是废太子胤礽跪下来请安，“子臣胤礽叩见父皇。”不知为什么，殳懰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令人极度不舒服，不自在。
听到康熙说，“起来。”外面安静得很。
接着，便听康熙说，“传旨，立二阿哥胤礽为皇太子。”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阿哥胤礽又被复立为皇太子。
但是事情并不到此结束，接下来又听康熙说，“传旨，十三阿哥胤祥，革去爵位，圈禁府中读书。”
殳懰心里极不舒服，回到原处坐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通往正殿的门开了，康熙皇帝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服侍的太监。
殳懰的心情还没完全安定下来，心里忐忑不安地给皇帝请了安。
“起来，起来。”皇帝抬了抬手。完全看不出刚才雷霆之怒的痕迹，倒像是刚刚踏青归来心情畅朗的样子。然后吩咐跟着的人都退出去。
康熙皇帝坐下来，先端起茶碗来饮茶。这个过了天命之年的皇帝毕竟年高，此时脸上汗水涔涔，眼神也有点疲倦。想想这把年纪还要为儿子们操心，想想真是心有不忍。看来做父母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帝王家所要操心的事比起寻常百姓家要大多了。
“要你来是有事想问问你。”康熙皇帝已经完全恢复成了平时宽厚仁慈的皇帝。“你进宫的日子不短了，年纪也不小了。是该给你指婚了。后宫也有人跟朕求过旨意。但是朕想听听你自己的意思。”听话外之音，不知道是良妃或是德妃曾经跟皇帝进言。也许密嫔也说过一些自己的想法。
这倒让殳懰心里左右为难，指婚是皇帝的特权，更何况她身份特殊。虽然皇帝说了要听她的意思，但是很难说皇帝这么说是不是出自本心，自己是不是应该当真。
也可能因为良妃和德妃都对皇帝做了请求，皇帝自己在这个非常时期不好做决定，所以才会让殳懰自己来做决定。
事做眼前，如何做答？四阿哥确实是没有说过想娶自己。而要让自己主动说想嫁四阿哥，也确实不好说出口。至于别人就根本不用说，是想都不想的。
但是康熙皇帝的话终归是不能不回答的。猛然又想到刚才外面的场面，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多事，回道，“子臣从小生长在喀喇沁蒙古一部，既然父皇加恩养育宫中，子臣愿意在宫里多亲近父皇几年。指婚的事还是顺其自然，过几年再说吧。”不知道这么回答算不算是失礼，但是如果现在不能和四阿哥有一个好结果，还是宁愿放弃这个机会
康熙忽然笑了，也似乎是很欣慰的样子，“你这孩子也真有意思。罢了，这事过后再说吧。”
殳懰暗自松了口气。
胤祥被圈禁的事，温惠很快就知道了。此后的几天，虽然殳懰一直安慰温惠，说十三爷一定会没事的。但是温惠还是一直非常抑郁，打不起精神。其实冷眼旁观之下，在这次废太子事件的前前后后，又何止是十三阿哥一个人被圈禁过呢？逢此遭遇的大有人在。但是殳懰对于温惠的心情是完全能够理解的。越是理解就越为她担心，因为温惠对于十三阿哥已经投入得太深了。
温惠要求要出宫一次。殳懰禁不起她的一再请求，再加上自己也确实担心胤祥，最后只好故计重施，向密嫔请求说有一批首饰要送到宫外去改样子，非得出去不可。这个理由真是不怎么样，这样的事其实既用不着温惠出宫，更用不着殳懰出宫，完全经不起推敲。只要密嫔一盘问，立刻就可以驳回。不过密嫔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再叮咛，一定要快去快回。虽然别的什么都没说，但是殳懰知道她担着多大的责任。
天气已经渐渐和暖了，早上特别清爽，是难得的好天气。为了不引人注目，两个人特别绕道延禧宫，从专走苏拉、杂役的苍震门出了宫。本来是提心吊胆地怕人盘问，没想到异常顺利，一直到出了苍震门很远，殳懰和温惠才回过神来，都有点兴奋。
不过从苍震门出来往十三阿哥胤祥的府里去路可不近。坐在车里觉得颠簸的真是厉害，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殳懰没有温惠那么乐观，想着即便是到了十三阿哥府里，也未必就能见得到胤祥，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终于，车停下来，温惠立刻伸手掀开了窗帘。她来过十三阿哥府，一看便知，已经到地方了。两个人一起下了车。停车的位置距府门口还稍有一些距离。府门口很萧条的样子，门禁森严。在门口把守的显然不是胤祥府里的人。
两个人都有点胆怯。殳懰是怕就这样贸然上去要求进府去见十三阿哥，不但见不到胤祥，也许还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被发现悄悄出宫给密嫔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正在踌躇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道，“格格。”回头一看，竟然是八阿哥胤禩已经走到了近前。
本来在这个没有主意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人，颇有它乡遇故知的感觉。再加上胤禩穿着便装，都是寻常衣服，愈加添了亲切感。简直让殳懰和温惠觉得惊喜。
胤禩看到她们却似乎一点也不吃惊，笑道，“就知道你会担心老十三，一定要想法子来见见他。”
听他说得笃定，殳懰心下惊喜，反问道，“这么说八爷有办法让我们见十三爷？”两个人都期盼地望着胤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