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不远处一条小河蜿蜒而过,偶有飞鸟掠过,几匹马散在一旁啃食野草。
草地上铺了幕布,少女静静地跪坐着,撩起的幕离下可见一张略带稚气的白皙脸颊。
一旁丫头用了一小巧炉子生火做吃食,也不知放了何物香气四溢。
楚穆抚了抚额,这才行了半日小丫头便叫停了马车,说是娘子要歇息,不管不顾扶了楚月娘下车,自己倒做起吃食来了。
这样要走到何时?不行,他想,这丫头哪里来的底气?
“娘子?”楚穆思虑再三走到楚月娘身边出声道。
哎,这是在做什么,明知道这娘子听不见还叫。他转身想走,还是找采岂吧,分明都是她的主意。
“穆管家,”刚转身,柔柔的女声唤道。
楚穆浑身一凛,向女子看去。紧致娇小的脸颊略带稚气,挺拔秀气的琼鼻,轻薄入翼的樱唇,弯如新月的秀眉,漆黑如墨的睫子里映着他僵硬的身影。
“我你找我何事?”她说。
果然好了,能看见,会说话。这怎么可能?
“我是该叫你穆叔吗?”她又问。
“六娘子怎么称呼都是可行的。”楚穆言道,往常精明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你找我可是有事?”楚月娘问。
“没,没有,娘子你好好歇着。”楚穆说着,迅速退去了远处。他尤自不信,几个家丁也是一脸讶然,只采岂与宣砚毫无反应,各自忙活着。
“真会说话了?”
“娘子能听见了,这怎么可能呢?”
“这真的是六娘子?”
几个家丁远远围在一起小声议论。
是六娘子不会错,楚穆在楚府干了一辈子,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这六娘子在楚家长到十岁之后才跟随楚二老爷远赴任上三年,在相貌上楚月娘是完全继承了楚二老爷夫妇的所有优势,可惜生来带疾,眼盲耳聋,也从不开口说话。
现在楚六娘竟然好了,那眼神似能掠人心神,让人望而生畏,似乎又不是那个六娘子了。
不过六娘子好了也是好事,二房人丁不旺,楚二老爷妻妾不少却只育得一子两女,至少三公子该是会很高兴的,楚穆胡乱地想着。
“刘五,”楚穆喊道。
“穆叔,什么事啊?”年轻家丁小跑过来。
“你现在连夜赶回楚家,把情况详细禀报二老爷。”楚穆说道。“便说六娘子已经痊愈,让三公子安心。”
“是,小的这就去。您放心绝对日夜兼程。”他说着,骑了马扬鞭跑远。
“娘子你瞧今天这粥熬得怎么样?”采岂端了粥问道。
“尚可。”楚月娘说道,伸手拿了一旁小矮桌上摆放的点心。“你们分食了吧。”
“是,”采岂应着,这还是不满意啊,明明很香呀。算了,便宜宣砚了。
宣砚和年轻车夫一人得了一碗慢慢吃着,香味远远散开引得几个家丁直咽口水。
这是什么粥?楚穆想问。
“这是薏米莲子粥,穆叔要来一碗吗?”采岂轻笑着问,端起瓷碗递过来。
楚穆这才发现自己已问出了声,脸色尴尬,手却毫不迟疑接过了瓷碗。
果然很香啊,这小丫头为了楚六娘也算是费了心的,楚穆想。
“娘子说用过饭就起程,也好早些赶到安州。”耳边采岂如是说。
还早些赶到安州?照这速度一个月能赶到就算快的了。他这般想着,怎病好了怪癖倒多起来了。也罢,已给公子去了信慢些也不是大事。
“娘子,粥还余许多,是不要了吗。”采岂问道,她想说是否分些给家丁们,又气愤着早上家丁们对楚月娘的无礼。
“这么清香的薏米莲子粥倒了岂不可惜?”远远地有声音传来。
采岂皱眉看去,一与楚穆年纪相仿的青衣男人搀扶着一少年人缓慢走来,官道上远远停了俩马车。
秋日不算冷的天气里少年人却穿了身连帽斗篷,帽檐压得极低,愈发看不清形容。
之所以说是少年人,也仅仅是从声音辨别。
这人好生无礼,采岂不忿,明知这歇的是小娘子还巴巴地靠过来。
楚穆也领了家丁靠过来,不远不近地地将楚月娘隔了开去。
“抱歉,这边是女眷公子不便过去,望公子见谅。”楚穆往前几步向不请自来的少年人抱拳说道。
“某可否向娘子讨杯水喝。”少年人出声言道,不待人回话又说道,“若是有粥便更好了。”
好不要脸,采岂心里暗暗说道。
“采岂,与他一碗粥。”楚穆正要回绝那边楚月娘已开了口。“穆叔不必拦阻,让他过来。”
楚穆怔了怔,这娘子也太不懂男女大防了。便是如今民风开放,不再拘着女子不出闺门,也不能随意是谁也见不是。
少年人也不管楚穆如何,自顾地避过家丁在幕布一角坐下来。
见楚月娘没反对,楚穆铁青着脸招呼众家丁散了开去。
采岂不情愿地端了小瓷碗送过来,少年人轻声道谢,一把掀开了帷帽,露出一张过于白晰的脸来。
好漂亮啊,采岂惊讶了一瞬,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少年人十七八年纪,长眉入发,浓而卷的睫毛下双眸如浴朝露清澈温润。唇角微微扬起,弯出好看的幅度。
与楚月娘坐在一起更是让人生出好一对佳人的错觉。
少年人优雅地喝了粥将瓷碗递与一旁青衣男人,转过头来仔仔细细打量了楚月娘一阵。
“果然好粥,不枉我巴巴赶来,想来娘子也是好口福之人。”他说着愈发笑得开心。
“行途无趣,了以解闷罢了。”
“行途也能作乐。”他说道,“娘子真是雅兴。”仰起头,阳光暖暖地铺盖下来,满头满脸。
“可惜他们好似不大能领受这大好风光啊。”他又言道。
楚月娘转过脸凝望他片刻,微微一笑,“他们只是不愿,而你怕是不能,他们还有时间。”
少年脸瞬间更白了,他捞起身旁散落的软软长发,反复打着圈。
“你说得是,他们还有时间,而我这将死之人不过等死罢了。”
“公子莫说丧气话。”青衣男人开口,声音略微尖细与他外貌有些不协调。
少年人朝他投去一个大大笑容,“不用担心,现在还死不了。难得这样惬意一回,便是死了又何妨。”
“公子……”青衣男人欲言又止,少年人却不再理他。
“闺阁娘子皆深锁闺中,寻常亦是扭捏作态,何如娘子这般自在。”少年人道,“方才好奇之下,唐突娘子了。”
说完,起身郑重行礼,丝毫不在意对方不过一小女子。
一旁采岂与青衣男子皆是唬了一跳,这是作甚。
“好奇之心人皆之,你,不过更随性而已。”楚月娘倒混不在意。
少年人再度坐下,拔了颗草把弄。许久未曾如此放松了,索性在幕布上仰躺下去。
两人俱都不再说话,远处的楚穆眉头愈发皱得深了。
成何体统,若是传回楚家怕又是一大风波,忙又仔细叮嘱众家丁一遍。
“怕吗?”良久,楚月娘问道。嗓音软软如春风抚耳。
怕?怕什么?采岂与青衣男人不明白。
“怕,自然是怕的。”少年人答道,“不过无所谓,人生随意自在好啊。”唇边溢出一丝笑来。
“他们也怕你死了吧,”身旁少女如此说道,“明明致命药物非要分得断断续续滴滴点点。”
“是啊。”少年人有些微惊讶却并未过多反应,死亡之旅经历多了也无关害怕了。倒是青衣男人异常激动,只见他双目腾地张大,两步跨到楚月娘身前。
“你识得此种毒药?”声音拔高更加怪异。
“不过是寻常毒物,如何识不得?”楚月娘问道,眉头微皱。
青衣男人双肩瞬间坍塌,怎会指望一个小娘子,他访遍名医皆不识怎会是寻常毒物。
“哎,”他叹气,正欲说话,一旁少年人突地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身子蜷缩成一团。
青衣男人忙忙给他抚背顺气,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两粒丸药喂给少年人。
歇了半响少年稍微恢复,坐起身来,手中握着的锦帕一团猩红很是显眼,青衣男人更急了。
少年人抬手制止了他:“抱歉,吓着你了吧。”
楚月娘倒没吓着,青衣男人与采岂却是吓坏了。
“为何不加马钱子?”
“什么?”
“即调配出解药,不加马钱子也不过稍缓解而已。”楚月娘说道,“以毒攻毒之术想必他也是懂的,若是一点风险也不敢担怎堪为医者。”
以毒攻毒?
“你是说这解药只是差了马钱子?”少年人问道,这也难怪无人能解,敢情只是怕一个不好再毒死了他。
“身为男儿还是弃了花草小道得好。”楚月娘说完起身招了采岂上了马车,任由少年人沉思。
楚穆不喜楚月娘与男子相处,见楚月娘上了马车,招呼家丁简单收拾了物什护着马车奔官道去了。
“公子,咱也启程吧。”青衣男人低低询问。
“不急,若是回去少不得一翻解释,哪有现在轻松自在。”少年人悠悠说道,又拔了颗草把玩,目送着楚月娘的马车一点一点消失在官道上。
舍了花草吗?他拉起衣襟一角闻了闻,并没有浓烈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