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莎始终觉得自己很荒谬,她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一家小诊所,治疗着各种各样的跌打肿痛,而其中最常出现的患者,竟然就是樱珞那个倍受丈夫虐待的母亲!宁静的夏日午后,送走了名册中最后的一个病人,爱丽莎盘弄着手中的原子笔,茫然地看着屋外的骄阳。
忽然,小诊所背后那间一直紧闭的门扉有了响动,某个顶着满头红发的男子兴奋地走了出来,冲着爱丽莎叫道:“快点进来,他的腿骨已经完全长好了,快来给他拆绷带!”
茫然的目光对上那个男子的时候,爱丽莎终于回过神来。是了,她是被这个叫痕宿的疯子带来的!这个疯子,为了搜集到足够的实验器具与培养槽,竟然不惜连杀了十一个人;这个疯子,为了减少阻碍,竟然不惜出手攻击最爱的人的弟弟……而她,爱丽莎,竟然会陪着这个疯子一起疯,一起见证了某个真正算是死而复生的医学奇迹!至今,爱丽莎都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中!而且,绝对是一场噩梦!
对于爱丽莎的迟缓有些不悦,痕宿皱着眉低声呵斥道:“磨磨蹭蹭些什么呢?快点进来拆绷带啊!”
恢复到常态的爱丽莎抿了抿唇,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热心准备了这么久,自己都快赶上半个医生了,拆绷带这点小事自己不会做吗?”
缓缓转身,痕宿摆正了姿态与爱丽莎正视,“我知道你在气什么,都说了他们两个死不了了,你还要怎样?”痕宿神色不豫地提醒道:“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可别逼我出手对付咱们对过的邻居哦,那时所造成的后果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心头微震,爱丽莎暗叹了口气,再次屈服于痕宿的威胁。一直都很奇怪,痕宿为什么会选择这里落脚,直到发现对街的居住人正是樱珞过去的一家三口时,爱丽莎才了解了其中的玄机。这个男人好重的心机啊,处处都留着后路,如果殇墨最终找到了这里,他也可以拿这个时空的樱珞做为要挟,只要动一动手脚,让过去的樱珞无法进入梦麟轩,那么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将毁之一炬,不复存在!
暗自思量间,爱丽莎走进了门后的密室,定定地注视着平躺在培养槽内的赤裸男子。这是一张熟悉的脸,与殇墨有着八九分的相似,真正可以区分的就是那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很难以想象当初毁灭的那个时代科技究竟发展到何种水平,从取样到培育不过十多天的时间,一个成熟男子的身体已生长成形。不过,这几天的观察之后,爱丽莎还是发现了其中的弊端,难怪痕宿说会用到她的技术,虽然身体成长得很快,但就是因为太快了,难免会出现扭曲变形的情况,为此,就不得不需要外力的帮助进行矫正。好象那条右腿的小腿骨,差点朝外弯曲成九十度,使得爱丽莎不得不用夹板与钢锭进行固定。如今,只要拆下那些钉板,复生体就算基本成形了!
看着这个毫无知觉的躯体,爱丽莎神情复杂地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他,什么时候会醒呢?”
“当然不是!”痕宿轻轻地抚摩着培养槽的玻璃壁面,淡笑着说道:“现在的这个,根本都称不上是人!还差一样……”
在爱丽莎怔愣的目光中,痕宿划破时空界限,与唯一存活下来的探索者霍特鲁面对面地对话:“说吧,最后的工序是什么,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殇珏遗留下来的意识与这副躯体完全融合?”
“你出去!”霍特鲁说得有气无力。
“什么?”痕宿的脸色变了,他双眼微眯,眼瞳中射出道道寒芒,一旁的爱丽莎都开始为这个老头捏起把汗。出人意料的,痕宿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努力地放缓语气,开口问道:“我在问你如何将殇珏的意识与躯体融合,你却让我出去!请告诉我理由,只要理由充分,我会照做!”
“你要理由吗?”霍特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理由就是,如果你在这里的话,会影响到我的决断,也会影响接下来的工作,这样的话,谁也不能保证让殇珏复活!如果你想让殇珏顺利复活的话,就请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这个理由,够了吗?”
“够,很够了!”痕宿低着头,双肩微微地抖动着,也不知是因为在暗自发笑又或是因为太过气愤。好一会儿,他才轻吁了口气,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那我就到外面去等吧!”痕宿耸了耸肩,朝屋外走去,临到门前,他顿了顿,回头又说道:“不过你,霍特鲁最好乖乖地完成殇珏复活的最后工序,可别再挑战我的底限了,知道吗?”
霍特鲁没有应答,直到痕宿离开之后,他才对呆愣在一旁的爱丽莎说道:“好了,小丫头,去把门关上吧!我们该开始工作了!”
“喔,好。”爱丽莎怔了征,连忙将密室的门重新关上。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迟疑地问道:“请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幽幽的一声叹息,霍特鲁喃喃地说道:“将那个器皿中的物质放到培养槽的连接器上,然后拔下我的养生槽的能量头,将它们接到培养槽上,就可以了!”
“什么?”爱丽莎怔住了,“可是……可是那么做的话,你不就……”
“小丫头啊……你知道我多大年纪了吗?”霍特鲁的笑声中透着无比的苦涩之意。
爱丽莎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虽然霍特鲁没有起身,可他似乎已经看了爱丽莎的反应,遂轻笑着说道:“别说你不知道,连我自己都已经忘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和殇墨、痕宿这些再生人不同!再生人的体质成长到一定的阶段便停滞不前了,所以他们的年龄可以说就一直保持在某个阶段;而我们呢,我们还是在这个棺材一样的养生槽里继续变老,老啊,老啊,老到就连自己都开始唾弃自己!我们还是活着,活在自己做出的棺材里……唉,这样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老先生……”爱丽莎向养生槽投去怜悯的目光,她不知道此时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呵呵,算啦算啦,那十一个老伙计都走了,我也别再逗留太久了!”霍特鲁叹息着笑了笑,“原先自十一个养生槽中积聚的能量在快速催生细胞分裂、再生的过程中都耗尽了,如今要将殇珏的意识注入这尚未发育成长的大脑只有靠我这副养生槽的能量了,也算是我这老头子,临走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吧!现在想来,我们过去所做的事真的是太过分了,对殇珏这孩子也很对不起,这一次,就当是我们的赔礼吧!”
“可,可我不能……”爱丽莎惶恐地朝后退了两步,无力地摇着头:“那么做,就等于是用我的手将你杀死!我……我做不到!”
“丫头,你做不到?难道你想等痕宿进来,让他出手杀了我吗?”霍特鲁的话中多了几分恼意:“你不做,一会儿痕宿等不及冲进来的话,他也会那么做的!而且,他会让我死得更痛苦,更没有尊严,你希望这样吗?”
“我……我……”爱丽莎依然挣扎着,犹豫着。
霍特鲁长叹了口气,继续努力着:“其实,我让你这么做还有一个理由,我希望重生后的殇珏第一眼看见的人会是你!”
“让殇珏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我?”爱丽莎听着有些奇怪:“为什么?”
“说是重生,但那毕竟已经不是真正的殇珏本人了!最初的他也还会像个初生的婴孩。都说孩子总会把第一眼看见的人视为自己最亲的人,与她也最亲近。如果殇珏复生后最先看见的人是你,他一定会比较听你的话,比较能接受你的意见,在你的扶持下他才不会走歪;如果让他和痕宿走近了,那后果会怎样,你有想过吗?”霍特鲁很是沉重地说道。
霍特鲁的话像警钟,重重地敲击在爱丽莎的心头。是啊,如果殇珏在懵懂之时,受到痕宿的控制,反过来与殇墨为敌的话,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心的事啊!爱丽莎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感觉真的好为难。
这时,门外传来了痕宿不耐的催促声:“喂,你们完成了没有?到底还要我等多久?”
“啊,我们……我们已经在动手了,就快了,你……你别急!”爱丽莎下意识地大声应着。说完,她迟疑着看向霍特鲁。
“别再犹豫了,”霍特鲁焦急地催道:“快动手吧!”
走两步,停一步,爱丽莎紧张得浑身僵硬,两只手用力地互搓着,好容易才走到了霍特鲁的养生槽前。她定定地看着这张苍老而褶皱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对不起了,老先生!”最终,她伸出手拔下了养生槽上的能量接头。
霍特鲁笑了,真正的笑了,那本已死气沉沉的脸上竟然焕发出莫明的神采,是那样的宽慰而了无遗憾!“老伙计们,我来啦!”他平静地走完了自己最后的人生,默默地念道……
当能量接头与培养槽衔接的瞬间,四周的那些工作已经缓慢下来的仪器再次快速运作起来。只见那器皿中不时会作出鼓动,仿如活物一般的白色物质,通过了一条细长的导管,缓缓地被注入了培养槽里那副躯体的脑壳中。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导管中最后的一点白色物质也被完全地吸收,没有了踪迹。那些本来连接在培养槽上的各个输导管逐渐地缓慢地抽离了出来。爱丽莎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培养槽,不敢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倏地,那卷翘的睫毛缓缓地动了,随之而显现的,是一双纯净而温润的淡绿色的眼眸!
“呵!”爱丽莎惊地向后倒退了两步,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意,“你,你醒了!”
“你,是谁?”声音是淡淡的,醇醇的,很温和,也很醉人。殇珏从培养槽中坐了起来,朝着爱丽莎微笑。
摇了摇头,爱丽莎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勇敢地走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殇珏问道:“请你先回答我,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殇珏微微地歪过头,淡绿色的眼眸仿佛抹上了一层水雾:“我好象知道自己是谁,却又好象不知道!”
“你,你怎么这么说?”爱丽莎有些糊涂,不知道这次的复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我应该叫殇珏吧!”殇珏笑了笑,转而又看向爱丽莎,脸上显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可我又觉得,我不应该是他!”
成功了!长吁了口气,爱丽莎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经在这几天被完全地消耗光了。她无力地耷拉下肩膀,靠在墙边:“什么应该,又不应该的?我只想知道,我的噩梦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头了!”
殇珏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宛尔地一笑,语带兴然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无礼才使你做起了噩梦呢?”
“噢,天呐!”爱丽莎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说来也怪,这些天对着这赤裸的躯体也不下数十次,从来也没有任何的感觉,可等到人真正醒了,在那双温和从容的眼睛的注视下,爱丽莎这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是一副精壮的男子的身躯。她尴尬地转过身去,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衣物随手向后递去:“快把衣服穿上吧!”
对她的反应很感兴趣,殇珏弯起嘴角,轻轻地笑着。当他穿戴好衣服从培养槽中站起来后,环顾四周的物件,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对自我的厌弃。但是当他与爱丽莎面对面地站着时,那种眼神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此时,爱丽莎已经整理好了心绪,她回复到原先的漠不关心,淡淡地对殇珏说道:“走吧,我们出去吧,有一个人等着想要见你,已经快变成疯子了……不对,他已经等你等到发疯了!”
眼神稍稍地凝滞,殇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屋外,痕宿两只手互相搓着,焦虑地在诊所里走来走去。“不行,我不等了!”他皱着眉不耐地跺了跺脚,朝密室冲去。忽然,密室的门开了,痕宿对上了那张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神情,便仿如触电了一般,直挺挺地僵立在了那里。
爱丽莎悄然地走出了两人之外,站在墙角,默默地关注着眼前的一切。
殇珏平静地看着痕宿,说不上熟悉,更谈不上兴奋。对于他的反应,痕宿显露出些许的紧张,就在这时,殇珏笑了,淡淡的,没有更多的表示。他平静地说道:“好久不见了,痕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