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邢白炎因通敌叛国之罪,大理寺处以满门抄斩。皇上念其为国效劳多年,免去家仆之罪。临行刑之时,邢白炎拿出先帝丹书铁券,求皇上放过三个儿子,让他们镇守边疆,之后与刑夫人自缢于邢府。
原皇后邢氏自缢于储秀宫,随父母而去。
权势滔天,鼎盛时期的邢家,一朝没落。
迟青上位,京城从此改姓“迟”。
京城,对于大肃子民来说,是都城,对于官员来说,是权力中心,升官发财的地方。对于邢家兄妹来说,是龙潭虎穴。那里有迟青虎视眈眈想要铲除邢家最后一点血脉,有迟青一手遮天想将皇权都揽在手里。
若是邢仲业前往京城,大抵是九死一生。只因他还是个官员,还是个镇守关外的将领。只要在朝一日,迟青想如何对付他,就如何对付他,比邢仲业待在关外要简单得多。
于是即便邢沐妍知道她不该拦,还是拦了:“不要去,留在这里。”
邢仲业垂首不语。
这种时候的沉默只能让邢沐妍更加着急,于是她的语气带了些乞求:“二哥……你别去京城……你跟嫂子留在这里过安生日子……”
她想他们平安。她不想再看着亲人离去。
这是他亲妹妹,她想什么他如何不知?唇角有些欣慰地勾起,踱到邢沐妍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那是她幼年时,他常常对她做的安抚。
他让她不要担心。
邢沐妍紧着的一口气顿时松了,只要他不答应……赵源不会逼他的……
于是邢仲业道:“我在关外过得很好。”
赵源面露一丝讶异,还想说什么,被邢仲业打断。
“这里的人很安定,只要没有外敌侵入,就能满怀着希望与虔诚过每一日。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权力的地方,才能让人好好的活着。
“我在这里过了这么久,虽然官职是将军,可与所有人就像父母兄弟,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家。诚然,我不能忘了京城的根,可这里的人给予我的恩惠,我更是不能够忘记。所以因为他们,我不能让鬼方的铁骑踏过城门半步。这样一座城池,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城池,大哥和三弟都葬在这里的城池,我怎么抛弃?
“我对这里有牵挂,有惦念,有不舍,我答应过茹儿,要与她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过,什么都不管。关外条件虽然很苦,可是很平静。京城是个能吃人的地方,我不该去搀和,若是将这里抛弃,我应该是会被这里的人埋怨。我是他们的铜墙铁壁,若我走了,怎么对他们交代?
“我是有想报仇的欲望,而且很强烈,可是我不能放下对这里的责任,我不能看着……”
邢仲业突然不说了,面上挂着微笑,似乎这样的境况他很是心满意足。可众人都瞧见他握得死紧的手,在颤抖。
他自己说的那些,他自己都不信!他说了那么多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别人?
他真的可以放弃么?
不报仇?
他不甘心。
男儿血气,如何能坐视家仇不理?他很不甘心。
在关外能做什么?只能抵御外敌,于内患没有半点助益。他日日与鬼方交战。几乎连迟青这个名字都快要忘记。安乐太久了,他在恨自己,明明摆着一个机会在眼前,却让他这样放弃!
隐忍?
隐忍一辈子么?隐忍到迟青寿终正寝归于黄土?
他的父母原本可以在京城安享晚年,迟青不让他们寿终正寝他为什么要让迟青安稳地过完余生?
凭什么!
邢沐妍突然觉得心疼。她最漂亮的哥哥在这关外饱受风霜侵蚀,让玉门关成了他的责任。他是邢家唯一剩下的男丁,如何会不想报仇?他是男子,如何会甘于平淡?心中如何会没有抱负?
若是没有十年前的事情,如今他的哥哥应当京城子弟中的翘楚,朝堂上大谈朝政的青年才俊,成为媒婆口中称赞不已的俏公子。娘亲应当会看着快踩烂的门槛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又对着她笑骂几句:“你看看你这女儿家家到现在还没人来求亲!循着你哥哥送来的庚帖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他哥哥的人生全毁了。
毁在眼前这个坐在高座上的人手里,毁在京城那个呼风唤雨的人手里!而他们有报仇的机会却都还得隐忍,不能手刃仇人的遗憾与痛苦,她能感受到,为什么就想不到她镇守关外十年的二哥心中也有这种心情呢?
相由心生,邢沐妍再看着邢仲业之时,眼神中满是悲戚与愧疚。邢仲业迎上邢沐妍的目光,回了一个无奈的笑。他没用,家仇只能让他爱护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一肩扛?
他的妹妹在江湖中兴风作浪,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反抗。而他只能站在城墙之上,守着一座城池,然后看着仇敌在京城安度晚年?
赵源听他说了那些话,脸上有些动容,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刘疏狂会来边疆。”
刘疏狂这个人,便是邢沐妍告诉赵源的,她自然知道这句话对邢仲业的影响力。脑中想了想刘疏狂与邢仲业回京的关联,怒道:“你早就算计好了!”
赵源轻瞥了她一眼:“你呢?你回京么?”
邢沐妍怒气未减,脱口就道:“回去看融融。”
赵源点了点头,又是高深莫测看了她一会儿,眼里蕴含的一抹笑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心里那些小九九,赵源大约也是清楚的,却是不点破。
反倒是邢仲业又犹豫了。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待在这里,可是赵源给他铺好了后路。
刘疏狂这个人,几年前与回京述职的邢仲业相遇,闲聊之后两人都觉着相见恨晚。原本想让刘疏狂跟着自己回玉门关共事,却被拒绝了。那人就如名字一般甚是狂傲,一定要在京城闯出一些名堂来。可他行事不按常理了些,在京城总是混不出什么大出息。邢仲业原本就挺看重他,如今赵源直接将人送过来,算是解了他的后顾之忧。
现在可倒好,赵源直接告诉他邢沐妍会回去京城。邢沐妍回京城做什么他倒是不清楚,可是依着赵源的心思去想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个妹妹,从小学打杀倒是学的勤快,唯独不肯学些谋算。那时候甚是天真,直接指着赵源道:“他这么厉害,反正我也赶不上他,不如我把武功练好了,危急时候还能救他。”
那时候便想着,若是捅了什么娄子,总还是有这么多人护着的。可是如今让她一个人回京?看邢沐妍的样子,似乎要回京做些大动作的。
赵源问他,要不要回京。
一者是为了报仇。二者,自然是看着这个妹妹,免得她惹出乱子。
邢沐妍在江湖闯荡这么久,较原本那个只是一个劲儿对赵源好的邢沐妍沉稳了许多,他应该不用再担心才对,只是多年的习惯总归是让他放心不下。尤其是,京城是迟青的地盘。
邢仲业还在思量,贺兰谆直接阴恻恻地开口表达不满:“你狠。”
贺兰谆可以放弃陈琳不做异姓王,可是他一定不能看着邢沐妍在京城一个人。而他的势力都在玉门关,要牵回去光明正大的护住人,也只能答应赵源的条件。
此时贺兰谆才发觉,这本不是什么交易,而是勒索。他手中握着邢沐妍,所以贺兰谆必须听他的。用自己的女人威胁别的男人……这种事情估计也真的只有赵源能做得出来。
赵源偏头似乎才想起来一般双手一拍:“如何?现在还想做异姓王么?”
贺兰谆冷冷看着他,一双眼眸似要喷出火来走近几步,低语:“她为你生,为你死,你却用她来要挟我?”
赵源面无波澜,依旧挂着平静的微笑:“你降,还是不降?”
退后几步,转头看了邢沐妍一眼,她的眼中全是劝阻。知道她是不想拖累他,可是他如何能够放心?
况且……他是前朝皇族。
总有一日,也是会回去的。
“我降。”
赵源心情大好,赏赐一般指了指陈琳:“那这个人就归你了。”
贺兰谆被赵源一通要挟,心情并不好,只对秦青淡淡道:“这人归你管,走了!”甩袖朝着门外走去,懒得再管身后的那些人。
秦青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走到陈琳面前,二话不说直接用手提了起来,跟在贺兰谆身后。
邢沐妍此时才后知后觉赵源为何问她是否回京。赏了赵源一道充满怒气的目光之后,追在贺兰谆身后道歉。
贺兰谆脚步停了一瞬:“你做你想做的,我做我想做的,没什么对不住。”
原本就觉得有歉意的邢沐妍这会儿更加难受。
呼哧岩听见陈琳不用死了,虽然被点了哑穴,人却一直在扭动,一直在动口,却发不出声音,见陈琳越来越远,脸上的绝望之色也越发明显。可惜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他一眼。
这边邢仲业也大约反应过来赵源将他们几人都算计好了,现在再说不,赵源应当也是有办法应对的。说是商量,还不如直接强制命令,于是只好也点头。
赵源没再说什么落井下石的话,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两人的表情有些微的感伤:“邢家祠堂倒是许久都没有人去了。”
说不上是感动,只是听闻祠堂还在的一刹那,邢沐妍与邢仲业的眼眶都红了。
那是他们生来就要去的地方。是摆着他们历代祖先牌位的地方。是他们所有血脉至亲最后的归宿。
是他们死后的归处。